無夢人(第2/6頁)

“這個說法讓我糊塗了。您是說,安公公是一個無法做夢的人,還是說,他根本不會睡覺,永遠不睡覺?”

這的確是我沒有想到的。

“一個無法睡覺的人,是不會做夢的。他每時每刻都清醒,他隨時都用心於主子的傳喚和洞察主子的心情,一刻也不能松懈。即便是在主子睡著後,他依然要睜著雙眼,守護著主子,將她吩咐的事情一絲不苟地予以執行。”

“不……不就是不再做夢了嗎?做夢多累啊,我倒寧願失去夢。一個人若是不睡覺,就會擁有大量的時間,這難道不好嗎?能做更多的事兒。”

我有些口吃。

“你能這麽說,我很高興。但我不得不告訴你,夢對於我們的意義。我們生活在一個如此復雜的地方,普通人會說,我們處在權力的最高點,但你知道權力是什麽嗎?權力,就是讓人失去夢的東西。權力讓人無法安眠,甚至,像種田人那樣在夜晚做一個好夢的想法,都將變成奢望。權力取代人所有的生活樂趣,權力只讓人專心於權力本身,即便是在看戲、打牌、吃飯、喝茶時,你也只傾心於權力,無法真正享受吃喝玩樂的樂趣。人時刻要保持最佳狀態,以最好的精神來矚目權力,權力讓人在睡著時也睜著雙眼,留心周圍人的一舉一動。隨時都會有人覬覦你手中的權力、你的寶座和榮耀。當權力入侵你,就像一劑毒藥侵入血液,你所有的快樂都會讓位於權力,讓位於一個至高無上的指令。權力就是你的全部快樂。一旦你嘗到權力的滋味,你無論如何也不願失去它,讓他人從你手上奪走。在權力取代你的一切樂趣時,夢就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為什麽先祖們要不惜重金修造龐大的園林?不,圓明園不是一座園林,它是一個人造的夢鄉。我們在權力中損耗的一切,都將在夢中修復。對於一個皇帝而言,僅僅有陣容強大的嬪妃是遠遠不夠的,女人只是裝點,而夢卻是一個可以讓他放下和修復殘缺的地方,所有在權力中遭遇的創痛,都可以在夢中得到修復。這就是夢的意義。

“夢是另一個帝國。是為你所有的國土,一個人可以索要別人的性命,卻無法掠奪別人的夢,即便是噩夢。這是最後的自由和領地。還有什麽比夢更自由的遊歷?還有什麽比夢能讓你得到更好的補償?我看沒有了。倘若一個人願意將自己的夢交給我,那意味著什麽呢,那意味著他將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了我,從此他沒了自己,只有我。但這並不是意味著,我的權力就是他的權力。這僅僅意味著,我的權力得到了強化與保護。他的存在將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威脅與損耗。去仔細瞧瞧安公公,你能看到他與別人的不同。那是因為有關夢的一切他都無法享用,他只服務於幹巴巴的現實。他是一個真正的奴隸,而我是他唯一的主人,我對他的回報,僅僅是給他一個虛名、一些珠寶和衣物。宮裏塞滿了這些東西。我自然也會給他幾個笑臉。這些都是無夢的補償,僅此而已。你會羨慕這樣的人嗎?”

“一個從來不睡覺的人會死嗎?或者,會不死嗎?”

“與常人沒什麽不同,除了失去夢。他不會因為失去夢而死去,只不過,他的靈魂會枯萎幹癟,剩下一副軀殼。太監沒有後人,若連夢也交了出去,可就什麽也沒有了。就是說,死後,他的靈魂不會再有機會醒來,他是永遠地死了。他僅僅是一個工具,與一把花鏟沒什麽分別。宮裏有那麽多人厭惡安公公,想要除他而後快;可他們不知道,安公公驕縱也好,進讒言也好,對錢財貪得無厭也好,這些,都無關痛癢,因為,他其實已經死了。告訴我,當你知道安公公是這樣一個人時,還會為自己沒有知道一個秘密而惋惜嗎?還會為沒有得到安公公那樣的信任而遺憾,因為我對你保留一個秘密而懷疑自己嗎?”

我愣住了,望著她,心裏塞滿聽到這種解釋的後果——惶恐。我盡力克制惶恐,讓自己語調平常。可我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喑啞而不自信。

“我從未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可安公公為什麽要付出這麽高的代價,來換取做一個秘密的守護和管理者?我猜,他一定得到了某些別人無法企及的回報,才會心甘情願地去做這件事,那麽,這是一個怎樣的回報?”

“當一個人心裏的貪欲之門被打開,而我又是滿足他的唯一可能,他還會有別的選擇嗎?”

她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個秘密或是允許我進入秘密所在之地。最後,她讓我仔細斟酌她說過的話,然後再想想,是否還想知道那個秘密。

當我從太後寢宮裏走出時,那句“他其實已經死了”的話總在我耳邊回響。太後沒有說養蠶織絲的地方到底在哪裏,又是如何的景象,可我已經感覺到那地方的恐怖。那天夜裏,只要想起“安公公”這幾個字,就像有利刃刮過我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