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人(第3/6頁)

雖然太後說安公公與死人並無分別,但是第二天見到安公公時,我還是不能將他當作死人看。他無疑是個活物,會呼吸,會說話,臉上依然掛著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依然趾高氣揚,站在太後身後,一只手轉動著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大家依然得將怕他的心思藏起來。我問自己,我是否可以以死為代價去換取一個秘密呢?而那又是否是一個值得以死去換取的秘密呢?它是否是父親想要的答案——一個隱匿邪靈的地方?邪靈,還有傳說中藏在石函裏後來不翼而飛的東西,是否就在秘密裏?這些問題纏繞著我,在我腦子裏亂成一團。我回避太後的目光,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每天早上,兩個侍女為我梳頭著衣時,我都會問鏡子裏的人,你願意失去另一半自己,去換取那個秘密嗎?

鏡子裏的我說,如果那秘密是父親想要知道的。

在綺華館,我從未與安公公打過照面,可我知道,他每天夜裏都會去那裏。在我就寢後,躺在紗帳裏,便想,這個時候,安公公正走在西長街上。再過一會兒,他就會用一把神秘的鑰匙打開一扇神秘的門,進入一個神秘的地方。問問路上值夜的太監便可知曉,每天晚上,有一乘四人小轎將安公公送至惠風亭。那乘轎子是太監都認識的。晚上,我不能尾隨安公公再次進入綺華館,綺華館的規矩素來最嚴厲,即便是對公主而言。我不能問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問題,這無異於直接問太後。何況,一個將夢交了出去的人,能指望他說什麽呢?不過,我時常有機會單獨見到安公公。宮裏大大小小的節日、祭祀,尤其是太後的生日,安公公會特意提醒宮眷們準備禮物和禮服,並送來太後的賞賜。這年端午節前一天,安公公照例來提醒過節事宜。譬如朝賀設在哪裏,在哪裏看戲,要備的禮物。他說完這些,我並未像往常那樣對他視而不見,而是說:

“安公公,慢走,宮裏的規矩,我正要向你請教一些呢。”

“自公主入宮這三年來,兢兢業業,已經熟知宮裏的禮儀規矩,還有什麽是公主不知道的呢?”

“我才入宮三年,而安公公你從鹹豐年間就已經是先皇身邊的人了,這宮裏頭的規矩,我知道的又怎麽能跟公公你相提並論呢?何況我年輕,心高氣傲,平日裏對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也想找個機會跟公公道聲不是呢。”

“公主您太客氣了。如果公主想說什麽,奴才可聽著呢。”

“安公公,不久前,我問過太後一件事,這件事卻是與你有關。太後跟我說了些你的事,讓我對你刮目相看。我得知,你是一個秘密的守護人和管理者。既然你是守護人,我也就不為難你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麽,但是你要回答我,為什麽是你,而不是別人會成為那個秘密的守護人?”

“回公主,太後既然已經告訴您我的一些事,我也就不必隱瞞了。想必您已經知道,我從來不睡覺,也不會做夢。睡覺和做夢的滋味,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太後也許還告訴您說,我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最後,或者還要加上一句,我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我不反對這樣的評價。即便太後這樣說我,嘲弄我,我也毫無怨言。因為從進宮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訓練。所有的訓練都在告訴我,我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女人。奴才,這兩個字就是我的全部定義。我發現,如果我理解和接受這兩字,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而如果我反抗,哪怕只是一個念頭,都會遭到鞭打和痛斥。在我面前只有一條成為奴才的道路。認識到這一點,我並不悲傷,相反,我是在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才心甘情願地接受我是一個奴才的命運的。我發現,成為一個奴才並不像別人想得那樣可悲,相反,當我認清自己後,我完全放松下來。

“我唯一不安的,是我真正的主子並未出現。恰在此時,有人將我的衣服扒去,將另一個,真正的我,從我心裏的泥潭裏打撈出來。作為一個聰明的奴才,我很快發現了值得跟隨一生的主子。對於一個真正的奴才而言,跟對主子,是成為奴才的第一步。奴才要有一個值得他信服的主子。如果一個奴才沒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那事情可就顛倒過來了。你不能心悅誠服地做主子的奴才,不能將自己完整地交出去。當我第一次看到太後時,信服感便蜂擁而至,打從娘胎裏出來,我就從未感受過這種幸福。

“事情是從衣服開始的。當時我站在金磚上,宣讀皇上的旨意。太後那時還只是一個貴人,剛剛誕下皇子,我帶去了皇上的封賞。在我歌唱般的宣讀聲中,太後從一個貴人升為了貴妃。太後那天不僅僅賞了我銀兩和衣服。那天,太後端坐堂上,而一個宣讀聖旨的人卻跪在了地上。聖旨在我手裏像棉紙一樣單薄。因為我已經嗅到,真正的主子,就坐在面前。我在她認出我之前,先認出了她。所以我久久跪著,幾乎沒有任何知覺地,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聽到了她的命令。我聽到她說,想要當真正的奴才嗎?那就褪去舊主子賜你的這身皮。我幾乎是在無知無覺中脫去一件件衣服的。在她面前,我是多麽醜陋!但是我願意暴露我全部的醜陋。因為每脫去一件衣服,我都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我其實是在脫去我的舊習氣。我正在蛻變,變成一個真正的奴才。太後平靜地看著我,將我裏裏外外看了個透,隨後是鞭打,隨後是伴隨著疼痛而來的快感。我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沒有半點掙紮,完全心悅誠服。即便我的鮮血染紅了執鞭人手中的鞭子。事情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的,一個儀式,在經過這個儀式後,我什麽都不在乎了,夢、靈魂,這些,我早該失去。在這個地方,一個做夢的太監是可笑的,一個有靈魂的太監是可悲的。只有將靈魂交給真正的主子,我的沉重才會消失,我會真的輕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