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第3/4頁)

就用它做點兒什麽吧,恐懼。然而,甚至憤怒也變成了恐懼,而恐懼變成了絕望。

氣力已盡,我只剩下了喘氣。

我靠在墻角,沉重地喘息著。每件物品都不容變更,堅不可摧。只有在夢裏才會遇見這樣的情景,如果我無法走出迷宮,就只能被囚在這裏。

我弄不清已經過去了多久。這裏沒有鐘表。我在心裏向一個無法觸到的方向求助。皇帝。皇帝不會知道我在這裏,我宮裏的人也無法知道我在這裏。沒有人能救我,這是我目前的處境。

等我完全安靜下來,我重新在迷宮裏前行。走過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從一扇扇門裏穿過,進入一個又一個房間。我落入了邊沿和深淵。

這是一片房間的密林。

這裏不是沒有鐘表,而是沒有時間。從我進入毓慶宮的那一刻,時間消失了。處在深淵就是這種感覺,沒有什麽可以作為時間的坐標。沒有來,沒有去,我不停地走動,卻無法到達一個地方。我走在來與去之間,走在時間之外的縫隙裏——那麽,影子皇帝呢?影子皇帝在哪個地方,哪個房間?

我不斷走過房間,不斷在房間裏穿行。我想起廣州伯父的後花園,可這兒不是花園。當方向感全部消失後,我沒有任何依據地意識到,我是在繞著一個軸心旋轉。所有的房間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旋轉著。我不停地、飛快地走,是因為中心有一股吸引的力量,是這股吸引力將我引入最後一扇門。我相信這是最後一扇門,因為這裏完全不同。

這是一個圓形房間。比其他房間大很多。這個房間不是紫禁城裏的建築樣式,它更像一個蒙古包。圓形的穹頂,圓形墻圍。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中心處一個黑色台子。台子上放著一只琉璃樽。我走過去,發現根本無法移動琉璃樽,它太沉了,黏在台子上。

樽裏,懸浮著一張橢圓形的紙。

我最先看到的,其實是樽裏的這張紙。

我看得非常清晰,這張紙白而厚實。紙上有墨筆勾出的一朵花。我細細端詳這幅白描圖。完美的花形,十分規則的圖案,從各個角度看,都對稱均衡。

它就是中心。

我專注於琉璃樽。

我不得不被它吸引。

它是吸引力的源頭。

當我注視它時,白描花瓣漸漸動了起來。我頭腦裏同時有什麽東西在旋轉。花像眼睛張開。花瓣在自行打開,裏面的花瓣不斷向外湧出。它原來在沉睡,現在蘇醒了。我的心跟著它狂跳不止。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另一種難以遏制的情緒。就好像我做錯了一萬件事,心裏充滿愧疚。又像犯下各種罪過,一切的腐爛和毀滅,都是因為我。我既不忠誠,也不謙卑,我該跪下來,請求鞭撻。我是一個充滿罪惡的仆人,衣冠不整,容顏未修,我午間搽的胭脂蜜粉,現在已亂作一團,我神思恍惚,完全失去了作為皇帝妃嬪的尊貴與儀容。我還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我不是皇後,而僅僅是一個服務於王室的地位卑下的仆人。

曾經,所有望向我的眼神都充滿了善意的勸導,而我卻將它們統統視為邪惡。

我看到的所謂惡意,來自這裏。

我太卑下,竟然看不見這黑色的光芒。

它吸去我身上所有的意志和力量。

也許我就是邪惡的來源。

有很多聲音在我耳邊說,這些聲音充斥著我,占據我。我腦海裏下了一場雪,每一片雪都在叫喊。

我閉上眼,堵住耳朵,用最後一點理智做出判斷。

它是一切消極之源。

如果我想活著出去,就必須離開這裏。

這裏被詛咒了,也許,這朵花就是詛咒。我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正在侵犯和驅逐另一個,還想吞並她。

“跪下。”

這聲音來自哪裏?

毫無疑問,我是要跪下的。因為這聲音來自我自己。

我正在被虛弱吞沒,隨之而來的,還有毀滅。黑色的光芒籠罩我,像黑夜。我無力抗拒。我竭力抑制另一個我,那正在變得強大的、想要向中心頂禮膜拜的我的沖動。

而弱小虛弱的我強行轉身,命令身體退出去,帶我離開這裏。我只走了一步就跌倒了。

我無法走出這裏,所有積極的能帶我走出這裏的力量都在消殞。沮喪,像一股黑色的汁液,在我身體裏擴散。

一只手拉起我垂下的雙臂,使一股力量沿著手臂漸漸充溢我,在我幾乎要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被拉了起來。我在艱難而快速地離開這裏,而為何,我對迷宮裏的通道卻了如指掌?是誰在使用我的眼睛手臂和腿?我被力量充滿,跌跌撞撞,倒退著走出迷宮,一陣風攬起我,我的臉一直朝著迷宮中心花的方向,從花心散出的黑暗粘在我身上,染黑了我。然而我還是被莫名的力量帶出迷宮,一下子跌坐在藏書室的金磚上。神秘力量從我身上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