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第2/4頁)

“這是祥旭門……”

我穿過惇本殿,站在正殿裏。頭頂深藍色的彩繪讓光線一下子黯淡下來。天花板像陰沉的天空。大殿裏好長時間不焚香,有股黴味兒。我環顧四周,尋覓影子皇帝。

暗處一尊木雕縮著肩盯著我。

“珍小主,您還是回去吧,女主平日不來這裏。”

木雕忽然開口說話。

“我有皇上的口諭。”

他縮了回去,隱匿於他站著的地方。我咬咬嘴唇,走進後殿明間,繼德堂。西次間就是藏書室,嘉慶皇帝賜名“苑委別藏”。

皇帝久不來這裏讀書,桌案上落了一層灰塵。在這裏,曾經,惡意的目光將我推出毓慶宮的宮門。我環顧四周,像是站在荒僻的野外,這裏格外孤僻冷清。想想皇帝曾多年待在這裏讀書,真有些不可思議。我在西次間走著,不由用雙臂抱緊自己。向裏走,連溫度都降了下來。這裏孤立,荒蕪,像尊石棺,周圍的裝飾,房屋,走廊,窗戶,墻,都在遠離和消散。走過去,將是永久的黑和暗。沒有人提醒我,從我心裏浮出這些念頭。

這時我還可以後退,退出苑委別藏,退出明間,退回正殿,一直退到前星門外,我最好還是離開這裏,就像從未來過一樣。然而,我要找到影子皇帝,我必須向裏走。

書籍整齊存放在隔板的木格子裏。有些書收在綢緞盒子裏,盒子外貼著書目。這裏收集著皇帝讀過的書和皇帝必須讀的書。我無暇顧及這裏珍貴的藏書,我對殿本書和珍版書的興趣不及要找到影子皇帝來得急迫。可走來走去都無法找到他。也沒有上次那般冰冷的“看”。

我走到房間盡頭,在最後一個放書的櫃子後面,有一扇門。我推開門,出現了一條狹窄的過道,只容得下一個人。然後是一個小房間。房間盡頭有兩扇一模一樣的門。我推開右側的門。又是窄長的過道,依然是房間,和第一個房間一模一樣的房間。房間裏有八仙桌,鋪著杏黃墊子的椅子。簡單的書房陳設。墻上裝飾著玉器,還有鏡子。鏡子讓我嚇了一跳,因為鏡子裏出現的,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到的我。現在,又出現了兩扇一模一樣的雕花木門。我推開左邊一扇門。有輕微的咯吱聲。在踏入第三個房間時,我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個陷阱。又是一間一模一樣的屋子。書房。墻上鑲嵌著同樣的玉器。窗戶是假的,根本推不開。靠窗擺著軟榻,桌椅,桌上設文房四寶。進入第三間屋子時,我的方向感消失了。還有多少個房間會在我面前打開?我想退回去,當我退到後一個房間時,卻覺得,這是另一個陌生的房間。

左和右,無論推開哪扇門,結果都是一樣的。

這裏沒有選擇。這裏,是一個迷宮。

我繼續推開房門,不斷進入一個又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窗戶是假的,門是真的。這裏不僅是迷宮,還是密室。我清楚地記得我走進的是第七個房間,或者說我推開了七扇房門,但也許我重復走進的是同一個房間。

我在膨脹。我也許無法走出這裏。

我開始瘋狂地從一扇門進入另一扇門,每一扇門都有出去的可能,每扇門都告訴我,不,不是,錯了,錯了,錯了。我終於記不清,到底推開了多少扇門。暈眩感襲來,房間上空的彩繪旋轉著撲向我。我蹲下,蜷起身子,縮在房間中央。我聽見自己的心跳,我手裏攥著一把冷汗。我閉上眼,覺得自己像籠中鳥那樣無望地撲打著翅膀。

我努力安靜下來。常識告訴我,迷宮其實是一個智識遊戲,而我需要的也許是一條足夠長的繩子。沒有繩子。這裏有筆墨硯台。我檢查硯台,是真硯台,卻沒有研墨用的水。我拔下頭釵,我意識到,走不出去就會囚在這裏。我在每一扇打開的門上刻下記號,這樣就不會重復走進同一個房間。但是很快,新刻的記號,一個小叉,先是變淡,然後就消失了。

我脫下外面的常服袍,用頭釵在衣領上割出一個小口子。我坐在地上開始撕扯這件衣服。它異常結實,可我還是撕碎了它。我用撕碎的長布條做記號,把它夾在門檻上。這些絲綢會消失嗎?

會消失。

如果我將每個房間都砸爛呢?

我真的這麽做了。我掀翻了桌椅,用硯台砸碎鏡子,又摔壞了硯台。我撕碎紙張,將墻壁上裝飾的玉器扯下摔碎。整個書房一片狼藉。我連續砸了三個屋子,如果我能找到一把榔頭,我會敲碎墻壁,看看結果到底如何。

我很快就住手了。

我無法摧毀它們。

我摧毀的只是我自己。所有的破碎和裂痕都已復原,僅僅在我回頭之際。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