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天子(第2/3頁)

雖然伯父和福晉放任我初到廣州,兩年裏無憂無慮的玩耍,但他們並不想在教育上離經叛道,一切還得回到正路上來。簡而言之,他們想讓我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恐懼。但即便是文師傅不輕易露出笑容的臉,也未能讓我感到恐懼。他有足夠嚴肅的表情和一絲不苟的著裝。他還有一把據說殺過人的寶劍。即便是這些,也無法使我明白恐懼的含義。

文師傅的衣服都是舊裝,他不像我們,只穿新做的衣服。雖然在將軍府裏住著,伯父也送給他不少衣物,文師傅時常穿著的,還是那幾件舊衣。文師傅身上也極少配有飾物,飾物雖然好看,能顯示身份,卻讓人不自由。文師傅住著的屋子,也是將軍府裏陳設最少的一間,文師傅讓人搬走了他認為多余的家具,據說,是為了保持思維的清晰。文師傅唯一珍視的東西,是他的寶劍,這把寶劍懸掛在他屋子裏最顯眼的地方,一進門就能看見。他不會總將這把劍佩戴在身上,但是無論他到哪裏,這把寶劍總跟著他。無論是進翰林院,還是後來成為太後黑名單上的人,受到追殺,這把寶劍,始終與他相伴相隨。

我見識過文師傅的寶劍。當我想知道,一把殺過人的寶劍,究竟有何種不同時,我決定去看看這把寶劍。我九歲了,常常扮作男童,偷偷溜進文師傅的房間。我搬了把椅子,想要摘下墻上懸掛的寶劍。我聽到背後有人說,你完全不必那樣,你是將軍府的千金小姐,你想看,自然是可以看的。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弟子的話,你應該恭敬地站在一旁,得到老師的準許。

我站在一邊,等那聲音的準許。

文師傅從墻上摘下寶劍,猛力拉開劍鞘。寶劍的寒光刺入文師傅眼裏,使他立即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再是伯父稱贊的飽學之士,而是一名武士。這是一把普通的寶劍,銀質的劍柄,劍柄上鐫刻的獸紋圖案幾乎磨平。它並不如廣州將軍掛在腰間的佩劍那麽華麗、精巧,可它是一把真正的武器。文師傅說,我的祖父是握著這把劍戰死沙場的。雖然文師傅沒有見過祖父,但他的腦海裏存著一個畫面,這幅畫將一個英雄和一種血腥的死,鐫刻在他的記憶裏。這樣一幅畫讓文師傅著迷。他很想跟我說說這件事,所以他才會讓我過去,“來,看看這把寶劍。”銀制劍柄上有些褐色痕跡。文師傅說,那不是銹跡,而是血的顏色。文師傅說,血有一種特性,就是當它與金屬相遇,無論是鐵,是鋼,還是銀,它都會滲進金屬裏,與金屬合而為一,沒有人能將武器上的血,真正清理幹凈。

文師傅為什麽會跟我說到血?因為鮮血讓人恐懼。然而我想知道什麽是死,還有,為什麽人們都對死避而不談,死很可怕嗎?

當鮮血流完時,人就死了。死是未知,而人們害怕的其實是未知。

文師傅終於找到機會跟我解釋恐懼。所有的恐懼都是對死的恐懼。文師傅說。如果你在黑夜裏,要去一個地方,你看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會碰到什麽,這種時候,你就知道什麽是恐懼了。所以,一個被寶劍刺中、即將死去的人,就是走在一條夜路上,恐懼襲擊他,黑暗籠罩著他,他的恐懼在凝結、變硬,他流出的血將死的氣息滲入對方的武器。所以,別成為那個倒下去的人,別用自己的恐懼去裝飾對方的武器,別使自己的恐懼成為對方的勇氣與力量之源。所以,珍兒,當你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恐懼時,別跟著它,去用它做點什麽。用恐懼,你什麽都可以做。你可以將恐懼轉變為連同劍柄都刺入敵人身體的力量,就是別讓它,變成貪婪。

文師傅端坐在自己的書齋裏,眼前浮現出祖父將寶劍連同劍柄,一同刺入對手咽喉的情景。由於被經常想起,這個畫面變得越發真實。真實到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文師傅看到,兩個搏殺的人幾乎同時刺中了對方的要害,他們必死無疑。文師傅在尋找他們的區別。他想,其實並無勝利可言,他們的區別在於,他們是以什麽樣的方式離開的人世,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勇氣。

文師傅死於多年後一個陰冷的天氣裏。他躺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裏,彌留之際。他的長劍擱在胸口上。他去了遙遠而荒寒的北方,為皇帝向他提出的兩個問題尋找答案。當他向皇帝復命時,他覺得自己帶回的答案不夠完滿,不夠準確,盡管,他為此喪命。那一日,在我聆聽他遙遠而不可留存的聲音時,我無法感謝他,無法對他說,他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他死去的瞬間,沒有詛咒任何人。他變成白色的霧,離開身體,在意識到,他同樣要離開那些終日盤踞在他腦海裏的想法時,他許下了三個願望:他希望記著他的人忘記他;希望知道他的人不要提起他;希望所有與他有關的文字記錄,都化為齏粉。他不願這世上還有人研究他的一生。有關他的一切,隨著他的死亡,漸漸銷聲匿跡。多年以後,真像他希望的那樣,人們忘記了他,他的名字只出現在這樣的字句裏:文廷式,清末光緒帝之珍、瑾二妃的老師。這是他願意留下的記錄,僅此為止。他不像我,即便變成鬼,也要在人間踟躕。他的雄心壯志,這一世未完成的心願,都放下了,就像他祖父的寶劍。他不像我,將自己留在咒語裏,拒絕在輪回中被一次次改變,只願意擁有一種人生,經歷一次愛情,生一次,死一次,恨一次,將沒有完全實現的愛,變成執著的咒語,一直尾隨著改變了這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