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我聽到了細碎的笑聲,和耳語般的談話聲。我一生中的重要時刻都是從他人的談話開始的。

兩個年齡相當的年輕女子,坐在軟墊上,商議我去往廣州的事。

很快,這件事就定了下來,為了避開京城的天花,父母放手讓我跟著伯父去廣州。

我們家沒有孩子死於天花。弟弟和哥哥早已從天花裏獲得了永久的免疫力,可以繼續留在京城。我是家人唯一的憂患。而我願意去廣州,理由卻是,我一心想要推遲使我成為淑女的課程。女工,詩書,禮儀,茶事,坐姿和走姿,笑容和笑聲,這些都需要學習。雖說我的祖父是陜甘總督,父親是禮部左侍郎,但這樣的家世並沒有使我的母親松懈下來,甚而,這是每個貴族女人半生操持不變的工程。因為,每個滿族少女都有可能被選入宮,成為皇帝身邊的女人。

然而,嫁入皇室並非我母親的理想,她早就想好,要隱瞞我的存在,在避開天花的同時,避開選秀。入宮和天花在我母親的眼裏是同一件事。所以我南下,既可以避開天花,也可以避開選秀,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南下的行程定下後,父親的側福晉說,要讓她的大女兒,我的姐姐,陪我一同前往,以免這路途的寂寥和思鄉。父親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建議。這樣,我們帶著很多只箱子,一長串仆人,跟著接任廣州將軍的伯父南下了。懷著喪子之痛的伯父的福晉,雖然答應我尊貴的母親,要繼續兩個女孩子的教育,可她更願意我們得到快樂。對於這樣的旅行,我實在是很滿意。

我們是初冬時節起程的。越是往南走,氣溫越高。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換上更薄更單的衣衫。準備好的衣服大都擠在箱子裏沉睡。我們坐船,坐馬車,乘轎子,花了一個多月,才到了伯父的新家。我們先是住在當地一個官員的宅子裏,等伯父的宅子翻修好後,才搬了進去。

伯父的新宅子甚至比京城的還要敞亮。屋子依照福晉的想法,到處都擺上盛開的盆花。我們在京城的冬天難得看見這麽多花,到廣州後,大批的花草伴隨家具,一起搬進了伯父的庭院、書房、臥室,和我的閨房。很多美麗的樹不知從什麽地方運來,種在了伯父的後花園裏。我們四個人組成了一個看上去不錯的家庭。福晉很快替代了我嚴厲的母親,用時新的方式為我們裁剪衣服,買貴重的絲綢和首飾。福晉對時興的衣裝有著天然的鑒賞力,她迅速地讓我們從大家閨秀變成了新潮事物的擁戴者。福晉身上的這些魅力,我很快就學會和擁有了。

至此,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是從海上刮來的熱風開始的。

風裏有魚。吃人的魚和像首飾一樣閃爍變換的魚叢。

絲綢樣的水草,珊瑚,和山巒。珊瑚是紅色的,水草是青色的,山巒是金色的。

剛從窯廠運來的瓷器,小夥計洗凈手,將它們擺放在櫃台最明亮的位置。

剛從內陸運來的薄紗和綢緞。從國外運來的桌布和沙發。

香水,表。

福晉喜歡的各種好東西裏,還有外出去餐館吃飯,以及海邊的散步。

看漲潮和退潮。

聽戲,喝廣式下午茶。

我們踢毽子的笑聲幾乎掀翻了屋頂,紅綠相間的羽毛一直飛上了天空。

畫著雙燕的風箏,仆役牽著風箏的另一頭,將風箏引向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從街道乳白色的陰影裏走出來,鬢邊插著鮮花的少女,長辮子在身後左搖右擺。

這些,都從海上刮來的熱風裏展開。但是沒有人提到或記著風。我記著這樣的風,因為我第一次聞見它,就走出了父親幽深的廳堂,房屋各處的門和窗戶都一扇一扇打開,我的心在迅速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