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誘蟲燈

米莉安已經徒步走了半個小時,她心裏亂糟糟的,千頭萬緒如萬千只蝴蝶翩翩起舞,揮之不去。她越發不安起來。

那個長得像怪物史萊克一樣的家夥,那個名叫路易斯的卡車司機,他將在三十天後的晚上7點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極為慘烈恐怖。米莉安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死:鮮血,破碎的玻璃,絕望的眼神。自殺,她見過;老死病死,更為常見;車禍和其他意外,同樣屢見不鮮;但是謀殺,這是非常罕見的。

一個月後,路易斯就將命喪黃泉,且在臨死之際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進他的眼窩之前,他是看著某個目標叫出她名字的。這說明她也在現場,他看到了她,那句臨終的呼喚是沖著她去的。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可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和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關系的。

她對著空曠的田野聲嘶力竭地喊著罵著,從路肩上撿起一大塊碎石頭朝豎在路邊的一個出口標志牌砸去。“咣當”一聲,牌子晃了晃。

過出口不遠,她便看到一個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狀的霓虹標志在風暴肆虐之後的夜色中閃閃發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閃著熒光的誘蟲燈,而她則是一只不顧一切想要撲過去的飛蛾(一只被死亡喂飽了的飛蛾)。她沿著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經品嘗到了期待已久的瓊漿玉液的味道。

這間酒吧就像一個剛從娘胎裏爬出來的伐木工人和飛車黨的私生子。深色木制家具,獸頭,鍍鉻包邊,水泥地板。設計任性,不倫不類。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聲。

酒吧裏的人並不多。幾個卡車司機圍在一張桌子前打牌,桌上放著一個冒著泡沫的大水罐。飛車黨們則在台球桌旁晃來晃去。門的左邊放了一堆早已幹癟的芝士薯條,一群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自動唱機裏,鐵蝴蝶樂隊正扯著嗓門兒唱道:在天堂的花園裏,寶貝兒。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邊緣上懸掛的鐵鏈,感覺像回到了家,米莉安當即決定,她要住在這裏不走了,直到他們把她趕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沒蒸熟的生面團被硬塞進了那件臟兮兮的黑T恤裏。米莉安走上前去,說她要來杯酒。

“再過十五分鐘就打烊了。”酒保咕噥道,隨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兒”。

“我說小白臉,別叫我小妞兒。如果只有十五分鐘,那就給我來杯威士忌。要你們這裏最便宜、最難喝的,哪怕是打火機油和馬尿兌出來的都行。給我拿一個烈酒杯,如果你願意,我寧可自己給自己倒。”

酒保盯著米莉安看了幾秒鐘,而後聳聳肩,“好吧,隨你便。”

小白臉把一個曾用來裝防凍劑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裏的威士忌渾濁不堪,讓人感覺喝防凍劑或許倒更健康安全。他揮手扇跑幾只小飛蟲,那些小東西也許已經被酒氣熏得如癡似醉了。

蓋子一擰開,小白臉不由連連咳嗽,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把頭扭到一邊。濃濃的酒味兒,或者說那久違的感覺,過了幾秒鐘才擊中旁邊的米莉安。

“哇,感覺就像有人對著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皺著眉說。

“是田納西州邊界處的一個朋友自己釀的,盛酒時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舊油桶。他說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便宜嗎?”

“沒人願意喝這玩意兒。只要你想喝,這一桶我五塊錢賣給你。”

那濃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頭驢,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會出現什麽樣的後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來凈化自己。她掏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拍著吧台說:

“拿杯子來。”

小白臉將一個烈酒杯放在五元鈔票旁邊,然後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錢。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滿滿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驚訝它居然沒有把台面燒出一個洞。

她盯著那杯混濁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面還漂浮著星星點點的雜質,然而除了雜質,她仿佛還看到了別的東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臉,兩個慘不忍睹的眼窩,一張喊著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勵著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八年來不都是如此嗎?她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死亡。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個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別的人沒什麽兩樣(也不盡然,一個聲音說道,他被一把生銹的剖魚刀刺瞎了眼睛,而臨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為了證明這一點,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