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當天,黎明時分的天空比血還紅。
“國際速遞”的速遞員將車速保持在三十五英裏,謹慎小心地拐過彎道,換到二擋,把車停在草地邊緣。
他走下面包車,旋即撲進一道地溝,避開以超過一百二十公裏的速度拐過彎來的大卡車。
速遞員站起身,撿起眼鏡重新戴好。然後他取回包裹和筆記板,撣掉制服上的草葉和泥巴,隨即亡羊補牢似的沖迅速遠逝的卡車揮了揮拳頭。
“就不應該讓它們上路,這些該死的大卡車,從不尊重其他行路人。我總是說,我總是說,要記住,孩子,沒了車你也只是一名行人……”
他走下路邊草坡,翻過一道低矮的籬笆,來到阿克河畔。
速遞員手裏拿著郵包,沿河岸前行。
遠處岸邊坐著個一身縞素的年輕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發色銀白,膚色慘白,坐在那裏眺望上下遊的河道,仿佛在欣賞風景。看上去完全像個維多利亞時期浪漫詩人在被肺病折磨或是癮君子剛開始戒毒的樣子。
國際速遞的人感到無法理解。在過去,而且是並非久遠的過去,這條河岸邊每隔十幾碼就會有個釣魚人。孩子們在這裏玩耍,情侶來到這裏,手牽著手聆聽水流撲簌,在蘇塞克斯郡的落日余暉中享受情意綿綿。他和莫德在結婚前,也常來這裏談談情。在一次令人難忘的經歷中,還曾做做愛。
時代不同了,速遞員心中暗想。
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順著河道緩緩流下,通常會覆蓋方圓數米的範圍。間或露出的水面上,也蒙著一層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對水鳥撲打翅膀發出很大的聲響。它們經過漫長疲憊的飛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終返回英國,欣慰地落在色彩繽紛的水面上,隨即沉入河底,杳無痕跡。
世界真奇妙,速遞員心想。這就是阿克河,過去曾是方圓百英裏內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條壯麗的工業下水道。天鵝沉入水底,魚群浮上水面。
好吧,這就是發展。你無法阻擋發展的腳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邊。
“打擾一下,先生。您是收件人喬基?”
白衣男子點點頭,一語不發。他仍舊注視河流,目光隨著那些駭人的泡沫淤泥緩緩移動。
“多美啊。”他輕聲說,“真是美得要命。”
速遞員發現自己一時失語。接著他的自動反應系統跳了出來。“世界真奇妙,不是嗎?別誤會,我是說你周遊世界遞送包裹,結果最後幾乎跑回家門口來了。我是說我生在此地,長在此地,先生。我剛去過地中海,然後是得梅因,那是個美國城市,先生,現在又跑回這裏。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喬基接過包裹和筆記板,簽下自己的名字。他簽字時,鋼筆漏了點墨水,名字剛剛寫好就模糊了大半。這是個筆畫繁多的名字,以三點水開始,然後是個墨團,第二個字下面似乎是個“不”也可能是個“木”。
“萬分感謝,先生。”速遞員說。
他沿著河岸往回走,去往停靠面包車的繁忙大路,視線竭力避開這條汙水溝。
在他身後,白衣男子打開包裹。裏面是一頂寶冠—— 一頂鑲有鉆石的白色金屬環。男子滿意地看了幾秒鐘,隨即戴在頭上。它在初升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接著一塊暗斑從他手指接觸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覆蓋了銀色表面。寶冠變得漆黑如墨。
懷特站起身。空氣汙染還是有個好處的,至少你能看到絕對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覺就像是有人在天上點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這條河上點把火,但是,唉,現在沒時間了。懷特很清楚他們四人應該在何時何地碰面,他必須趕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達。
也許我們會在天上放火,他心想。懷特離開此地,行蹤幾乎難以察覺。
就快到時候了。
速遞員剛才把車停在雙車道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繞到駕駛員那一側(始終小心翼翼,因為其他小車和卡車仍以瘋狂的速度拐著彎),把手伸進打開的車窗,從儀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那麽就剩一個要送了。
他仔細讀了遍收件憑單上的指示。
然後又讀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條消息。地址是一個詞:無所不在。
接著他用漏水的鋼筆,給妻子莫德寫了個便條。內容很簡短:我愛你。
他把日程表放回儀表板,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然後毅然決然地走過馬路。他剛走了一半,一輛德國產重型載貨汽車突然拐過彎,它的司機已經在咖啡因、小白藥片和歐共體運輸規章的刺激下幾近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