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頁)

每年冰雪消融的時節,龍君都會帶上所有十五歲以上的未婚男子來到黑森林邊緣。他把一條開闊地燒得寸草不留,烏黑一片,其他人跟在他的火焰後面,給地上撒鹽,以便讓周圍再沒有任何東西能生長或者紮根。在所有村子裏,都能看到這邊有煙騰起。我們也能看到羅斯亞那邊的煙,知道他們在做同樣的事。但火焰蔓延到黑森林邊緣的陰影下面時,總是會熄滅。

我從雪橇上爬下來。鮑裏斯低頭看著我,他的臉色緊張,有些害怕。但他還是說:“我會等你。”盡管我知道他不能等:等多久?等什麽?在這裏,在黑森林的陰影下等人?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的父親在這裏等瑪莎,假如我跟她換位的話。我搖頭。如果我能把卡茜亞帶回來,我覺得應該就有能力帶她回石塔。我希望龍君的魔法能容許我們進入。“你回家吧。”我說,突然有了好奇心,就問他,“瑪莎還好嗎?”

鮑裏斯微微點頭。“她已經結婚了,”他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很快就會生寶寶。”

我想起選侍女時的她,五個月之前:她的紅裙子,她美麗的黑辮子,她驚恐又蒼白的臉。現在,簡直感覺我們不可能曾經並肩站在一起,像當時那樣:先是她,然後是我,然後是卡茜亞,排成一排。這讓我呼吸困難,心裏有些痛,想到她坐在自家壁爐前,成為年輕的女主人,等著孩子降生。

“我為她高興。”我說,這話說得有些吃力,我盡可能不馬上閉嘴,以免暴露我的嫉妒。我並沒有那麽想要丈夫和孩子:或許在將來,很遙遠的未來可以有,我從來不願設想太多細節。但他們意味著生活:她在繼續生活,而我沒有。即便我有辦法活著走出黑森林,我也不會擁有她已經得到的東西,而卡茜亞——卡茜亞甚至可能已經死了。

但我不能帶著對別人的怨念步入黑森林。我用力深呼吸,迫使自己說:“我祝願她生產順利,能有個健康強壯的孩子。”我甚至讓自己真心實意這樣說:盡管生小孩的事情較為常見,但也足夠可怕了。“謝謝您。”我又說,轉身穿過那片荒野,到高墻一樣的黑色樹林中去。我聽見挽具上的鈴鐺在身後響起,鮑裏斯掉轉馬頭,小跑著離去,但那聲音有些模糊,很快就消失了。我沒有回頭看,一步一步向前,直到我停在第一條樹枝下面。

當時下著一點兒小雪,輕柔又安靜。溫莎的金盒在我手心裏,很涼。我把它打開,亞嘎女巫有十幾種不同的尋物咒語,每個都簡短又容易——看來她一定經常亂放東西。“洛伊塔勒,”我輕聲對卡茜亞的那一小綹頭發說:能從一個部分,找到它屬於的整體,這條咒語的手寫說明是這樣說的。我的呼吸變成一小團灰白的雲朵,從我面前飄走,引導著我進入樹木之間。我在兩根樹樁之間跨過,跟在它後面闖入黑森林。

我預期的狀況,要比當時的實際經歷更可怕一些。但一開始,那兒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很古老很古老的樹林。這裏的樹,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廳堂裏高聳的柱子,遠離彼此,它們扭曲多結的根隱藏在暗綠色的苔蘚下面,小小的羽毛狀蕨葉在夜間輕輕卷起。高大蒼白的蘑菇一團團地生長,像正在行軍的玩具兵。雪沒能落到大樹下的地面上,甚至在深冬也做不到。薄薄的一層寒霜附著在葉子和細枝上。我小心翼翼地越林行進的途中,聽見一只貓頭鷹在遠方的某處叫。

月亮還在頭頂,清亮的白色光輝從禿禿的枝丫間穿過。我跟隨自己那一團淺淡的氣息,想象自己是一只躲避貓頭鷹的小老鼠:這只小老鼠只想找一枚橡果,一枚隱藏的堅果。我以前到森林采摘的時候,常常會做白日夢。我會迷失在蔭涼的綠樹下,迷失在鳥兒和青蛙的合唱中,迷失在小溪流過巖石的細語裏。我現在試圖用同樣的方式忘掉自己,努力成為森林的一個組成部分,完全不值得留意。

但當時確實有某種東西看著我。我進入黑森林的距離越深,就越強烈地感覺到它的存在,那是一份沉重的負擔,像一副鐵軛,重重地壓在我肩上。我進來的時候,幾乎預期會在每條樹枝上看到一具懸掛著的屍體,狼群從陰影裏向我撲來。很快,我反倒在盼望有狼群出現。這裏有比狼更恐怖的東西。那種怪物,我曾在澤西的眼神裏感覺到過,現在又是同樣的感覺,它是某種活物,而我就像是在一個沒有空氣的房間裏,跟它一起被囚禁,被它逼到一個小角落裏。這片森林裏也有一首歌,卻是很狂野的歌,輕聲訴說著瘋狂、撕咬和怒火。我繼續潛行,收緊肩膀,讓自己更不起眼一些。

我跌跌撞撞地來到一條小溪旁,它幾乎可以算一條小河了,兩岸都結了厚厚的冰霜,黑沉沉的河水還在中央流淌,月光從河面上空的樹冠間隙照射下來。河對岸有一只樹人,它奇特的窄枝條腦袋俯到河邊喝水,嘴巴就像是木柴臉部上的一道裂縫。它擡起頭,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角還在滴水。它的眼睛是木料中的斑痕,圓圓的黑色凹洞,以前可能有某種小動物住過。一條腿上還掛了一塊綠色羊毛布,卡在它膝蓋那裏的一截斷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