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扶著龍君,搖搖晃晃挨過那段短短的走廊,進到我小小的臥室裏,那條用絲綢裙做成的長繩還在窗外晃蕩。現在完全沒有把他送回自己房間的希望。我把他放在床上時,他就已經重得要命。他還抓著自己受傷的胳膊,多少能控制一點兒毒素擴張的速度,但他手上的微光越來越暗淡。我把他輕輕放倒在枕頭上,焦急地站在他旁邊觀察了一會兒,等他開口說話,告訴我應該怎樣做,但他並沒有開口。他的眼睛像是什麽也看不到,一直只盯著房頂。那幾條小傷疤現在腫得極其可怕,像是最恐怖的那種蜘蛛的咬傷。他在急促喘息,手握部位以下,小臂整個變成了可怕又惡心的綠色——跟澤西皮膚上的顏色一樣。他手指末端的指甲也在變黑。

我跑向書房,沿著樓梯瘋跑,路上小腿被刮得血淋淋的,自己甚至都沒有感覺到。書籍還像往常一樣,排成整齊雅致的行列,冷靜而且無憂無慮,對我的麻煩漠不關心。到這時,我已經很熟悉其中的一些書:應該把它們稱為“老冤家”吧,裏面那些咒語和符文,到了我嘴裏無一例外全都會出錯,我碰到它們的時候,每一頁紙都會不悅地輕輕抖動。我爬上梯子,還是把它們從架子上拿下來,一本接一本打開,翻看目錄,但一無所獲:迷叠香精華的提取方法或許非常有用,適合多種魔法,但現在對我毫無幫助,而這個節骨眼兒上看到藥瓶木塞的六種制作方法,哪怕只用了一瞬間,都會讓人抓狂。

但這些無用的尋找,倒是讓我放慢了節奏,足以想得更清楚一些。我意識到,要解決這麽可怕的麻煩,答案根本就不可能在他教我的書上得到:正如他一遍遍向我強調過的,裏面全都是雕蟲小技和常識,幾乎所有初級巫師都應該馬上能掌握的東西。我不確定地看看書架底層,他存放自己常讀書目的地方,也是他再三警告不許我碰的那些書。有的用新削制的整張皮革包裹,鑲著金邊;有的老舊到幾乎散架;有的大得跟我整條胳膊接近,也有的小得和我的手掌一樣。我雙手撫過它們的側面,本能地抽出較小的一本,裏面亂七八糟插了好多小紙片:這本書的封皮已經被磨平,封面的印刷字體也樸素單調。

這是一份筆記,原作者字跡小而潦草,乍看幾乎無法閱讀,裏面還有好多簡寫。那些紙片是龍君自己的筆跡,幾乎每頁都有一張到幾張,每一種咒語,他都在上面寫了好幾種施放辦法,加上對自己用意的詳細解釋:這個至少看起來更有希望,就像他的聲音可以在字紙背後指導我一樣。

這本冊子裏有一打咒語可以用來療傷以及清潔傷口——都是針對疾病或者壞疽,還不是遭遇魔法侵蝕,但至少值得一試。我讀完一條咒語,它建議割開中毒的傷口,用迷叠香和檸檬皮包紮,同時做一件……作者稱為“給它以呼吸”的事。就這條咒語,龍君密密麻麻寫了整四頁紙的說明,還畫出表格,列出近六十種不同的成分配比:用多少迷叠香,幹還是鮮;用多少檸檬,帶白瓤還是不帶白瓤,用鋼刀還是生鐵刀,還有幾種不同的配套咒語。

他並沒有寫下哪種辦法效果更好,哪種更差,但既然他費了那麽多精力研究,這個辦法一定是有些用處的。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他的病情緩解一些,讓他能對我說哪怕幾句話,給些指導就好。我跑到廚房,找了一大束掛在高處的迷叠香和一個檸檬。我拿了一把幹凈的削皮刀,一些幹凈的亞麻布,還有一壺熱水。

我猶豫了一下,眼光又落到那把巨大的剔骨刀上,它此刻正躺在切菜石板上。如果我做不了其他事,如果我不能讓他恢復說話的氣力——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把他的胳膊砍下來。但我想到床上的澤西,滿口胡言亂語,像個怪物,遠遠不是人畜無害,他本來是個特別憂愁的人,路上見到我總會點點頭。我又看到克麗絲塔娜空洞的面龐。我咽了下口水,拿起那把剔骨刀。

我把兩把刀都磨了一下,下定決心不要胡思亂想,然後把我的這套用具帶到樓上。門窗都是開著的,即便如此,可怕的惡臭還是開始在我的小屋裏彌漫。這讓我肚子裏灌滿恐懼,又覺得惡心想吐。我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接受龍君被腐蝕的可能性,他所有幹凈利落的個性都被抹掉,譏誚變成號叫和呻吟。他的呼吸已經變得急促,眼睛半睜半閉,臉色蒼白得嚇人。我把亞麻布放在他胳膊下面,用細麻繩捆住。我剝下大塊的檸檬皮,把迷叠香葉子從枝幹上揪下來,把它們一起揉碎,放進熱水裏,以便發出芳香,驅除惡臭。然後我咬緊嘴唇,咬緊牙關,用削皮刀割開傷口。綠色黏稠的膿液從裏面流出來。我一杯接一杯向傷口上倒熱水,直到汙血洗凈,我抓起一整把浸泡過的草葉和檸檬皮,把它們全部糊在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