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潘費羅·德·薩瑪科納-努涅茲就這樣融入了險惡的撒托城市的生活,在藍光照耀的昆揚地下世界居住了四年。在此期間學到的知識、做過的事情都沒有寫進手稿。他開始用西班牙母語撰寫手稿時,虔誠的緘默征服了他,同時他也不敢寫下所有見聞。他對許多事情始終懷著強烈的反感,堅定不移地拒絕觀看某些場景、參與某些活動和食用某些東西。對於另外一些事情,他通過不斷數念珠誦《玫瑰經》來贖罪。他探索了整個昆揚世界,包括開滿金雀花的尼斯平原上中古時代遺留的荒棄機器城市,還去了一趟紅光照耀的幽斯世界,見識那些巍峨壯觀的廢墟。手工藝和機械造就的奇觀看得他忘記了呼吸。人類變形、非物質化、重物質化和起死回生讓他在胸前一次又一次畫十字。日復一日見到的新奇跡逐漸過剩,鈍化了他感到驚訝的能力。

然而他待得越久,他就越渴望離開,因為昆揚人內在生活所基於的情感動力明顯超出了他能接納的範圍。隨著他逐漸掌握了歷史知識,他越來越理解他們,然而理解只是加劇了他的厭惡。他覺得撒托的居民是一個迷失方向的危險種族——他們對自己的威脅比他們所知道的更巨大——他們對抗一成不變的單調,想方設法尋求新鮮刺激,這種與日俱增的狂熱正帶領他們迅速走向社會崩潰的懸崖和徹底的恐怖境界。他看得很清楚,他的到來加劇了局面的動蕩,不僅因為他造成了人們對外部世界入侵的擔憂,還在許多人心中激起了探索多姿多彩的外部世界的欲望。時間流逝,他注意到人們越來越喜歡把非物質化當作消遣,因此撒托的公寓和競技場成了貨真價實的巫妖狂歡,他們改變形態、調整年齡、試驗死亡和投射靈魂。他注意到隨著無聊和焦躁的加劇,殘忍、欺詐和對抗行為也在快速增加。變態異常越來越普遍,奇特的虐待行徑越來越常見,無知和迷信越來越盛行,逃離物質存在、進入電子分散的半幽魂狀態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然而,他逃離昆揚的所有努力都一無所獲。勸說純屬白費力氣,接二連三的嘗試證明了這一點。上層階級早已有了思想準備,剛開始並未因為客人公開表示想離開而產生怨恨。一年後,也就是薩瑪科納計算中的1543年,他企圖通過他進入昆揚的那條隧道逃跑,然而在跨越荒棄平原的疲憊旅行後,他在黑暗的通道中遇到了哨兵,他於是放棄了繼續朝那個方向努力的念頭。就在這段時間前後,為了保持胸中的希望,將家鄉的印象留在腦海裏,他開始起草講述冒險歷程的手稿。使用他熱愛的西班牙語詞匯和熟悉的羅馬字母讓他欣喜若狂。他幻想自己能用某種手段將手稿送往外部世界。為了說服自己的同胞,他決定將手稿封存在用於放置宗教文本的圖魯金屬圓筒之中。這種有磁性的陌生物質無疑能夠證明他講述的不可思議的故事。

然而計劃歸計劃,他對與地表建立聯系這件事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所有已知的通道入口都有人類或哨兵把守,與之對抗並不是明智的選擇。他企圖逃跑更是雪上加霜,因為他看得出人們對他所代表的外部世界的敵意越來越強烈。他希望別再有其他歐洲人發現他進入地下世界的通道,因為後來者未必會得到他那麽好的待遇了。他本人曾經是一個受到珍視的信息源泉,因而享受了擁有特權的地位。其他人就沒那麽重要了,受到的對待恐怕會大相徑庭。他甚至開始懷疑,等撒托的賢者們認為他知道的新奇知識已被榨幹,他會有什麽樣的下場。為了保護自己,他在談論地表世界時變得有所保留,盡量給他們留下還有無限的知識的印象。

還有一件事威脅著薩瑪科納在撒托的地位,那就是他對紅光世界幽斯下的終極深淵恩凱持續不變的好奇心,而昆揚占主導地位的宗教團體越來越趨向於否認這個地方的存在。探索幽斯的時候,他曾徒勞無功地嘗試尋找被堵死的通道口。後來他努力練習非物質化和精神投射的技藝,希望他能借此將意識向下投入他憑肉眼無法發現的深淵。他始終沒有能夠真正掌握這些方法,卻因此得到了一系列怪誕而奇異的噩夢,他相信這些關於恩凱的夢多少是有些真實的元素。他向伊格和圖魯崇拜的領袖講述這些噩夢,極大地震驚和攪擾了他們的心靈,朋友們建議他隱瞞而不是公開這些情況。後來,這些噩夢變得非常頻繁和令人瘋狂,他不敢在這份主要手稿裏描述其中的事物,但撰寫了一份特別記錄,供撒托一些有學識的人參考。

非常不幸——但或許是仁慈的幸運也未可知——薩瑪科納在許多地方保持緘默,將許多主題和敘述留給較為次要的那些手稿。主要文件幫助讀者形成了撒托的外觀和日常生活的清晰景象,同時也讓你對昆揚人禮儀、習俗、思想、語言和歷史的細節浮想聯翩。你還會對那些人真正的動機產生困惑,他們思想消極,怯懦避戰,雖然掌握了原子能和非物質化這些能使他們戰無不勝的技術,他們還是對外部世界有著近乎卑微的恐懼。很明顯,昆揚在衰敗之路上已經走了很遠,冷漠和歇斯底裏交替著對抗中古時期的機械化給他們帶來的嚴謹、標準化的生活。怪誕和令人反感的習俗、思維方式和感情都能追溯到這個源頭。因為薩瑪科納研究歷史時找到了證據,在某個早已逝去的年代,昆揚人也曾懷著類似外部世界古典時代和文藝復興時代那些思潮的理念,擁有過歐洲人眼中充滿了莊嚴、仁慈和高尚的國民性格和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