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返祖現象(第2/5頁)

說完她一跺腳便走了,留下默文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件事讓她內疚萬分。

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因為默文五分鐘之後就會死掉。

默文是怎麽死的呢?大致是這樣的:最初是頭疼,那是他這輩子最疼的一次。說不定現在已經開始疼了。他抱著自己的腦袋,可卻感覺不到臉或頭皮,好像在他肩膀上的不是他的頭,而是一個哈密瓜。接下來是出血性腦中風,這是一顆看不見的子彈。他癱倒在地,腦袋撞在廚房裏的瓷磚上。隨後他的雙腿開始不停地抽搐,像失控的木偶一樣,因為操縱木偶的人犯了癲癇病。然後他就死了。

總體而言,他死得蠻快。

但他死得並不平靜,這米莉安比誰都清楚,除了麗塔和其他極其少有的特例——死亡對任何人而言,都是痛苦不堪的。通往死亡的路上沒有幸福可言,只是痛苦的等級各有千秋罷了。有人用駕鶴西遊來表示死亡,聽上去很美,甚至讓人向往。然而事實可不是這樣,死亡是很殘酷的。有的人臨死之前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們要經歷數分鐘、數小時甚至數天的痛苦煎熬才能最終合眼。他們大小便失禁,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仿佛吸進肺裏的不是空氣,而是玻璃碴子。他們在死之前還可能會產生幻覺。對於每個人而言,死亡的感覺各不相同,卻又千篇一律。我們都是同一場暴風雪中的雪花一片。

她們一起走向默文的家。米莉安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麗塔小聲提醒她躲到陰影裏。米莉安沖她豎了豎中指,可她不得不承認這老女人提醒得對。她沒什麽值得高調的,於是迅速逃離了路燈的光芒。她們悄悄蹚過一片蕨類植物,好溜進默文家巴掌大的後院。

“那我進去?”

“我留在這兒幹我的事。”麗塔說著點上一支煙。

“我們可以換一換。這次你進去,我留在這兒望風。”

麗塔聳了聳肩。“算了,望風我比較在行。祝你順利,親愛的。”

“老狐狸。”

“小婊子。”

有道理,米莉安默認了麗塔的說法,便不再計較。

她搖搖晃晃地走過默文家房後的露台。這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散發著幹凈質樸的味道。默文平時親自給院子除草。反正他也沒別的事可做。(自己又何嘗不是呢?米莉安忽然想起媽媽的後院,那裏現在已是雜草叢生,而且房子還欠著一大堆的各種費用,所以他們給斷了電,還有別的等等。)

露台上安的是落地玻璃門,她試著打開一扇。

該死,門鎖著。她又試了幾次,以免門只是因為這裏潮濕的空氣而粘住了,但結果仍是一樣。

人喝醉了之後有一個好處,就是膽子大。你的兩個肩膀上分別馱著代表謹慎的天使和代表莽撞的魔鬼,如今天使醉死在酒杯裏,魔鬼便能為所欲為了。而此時此刻魔鬼給米莉安的建議是:瞧,露天邊上有塊漂亮的火山巖石,拿它砸玻璃正合適。

她欣然照做了。

露台的門哐啷一聲碎了。

聲音很刺耳。

米莉安不在乎,站在院子那頭的麗塔急得直給她打手勢,可她視而不見。米莉安的手這會兒倒出人意料地不再哆嗦,她從砸爛的窟窿伸進去手,打開了門鎖。可當她收回手時,手掌在月光下卻反射著亮晶晶的血光。

玻璃割到手了?她很納悶兒。但顯然不是,因為血是從她手掌上的許多小坑中冒出來的,就像水從海綿孔隙中滲出來一樣。她掌心的皮膚是被磨爛的。她忽然意識到,罪魁禍首是那塊疙疙瘩瘩的石頭。

隨便啦。她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手,走進了屋裏。

默文對鳥類的癡迷程度從他家裏的裝飾便可見一斑。一張深藍色沙發後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中是三只長尾鸚鵡,畫風頗具羅伊·利希滕斯坦(羅伊•利希滕斯坦(1923—1997):美國畫家,波普藝術大師。)的神韻:粗大的卡通線條和連環畫點描法相結合。墻紙和整間屋子很不調和:畫的全是樹啊,樹枝啊和棲息的鳴禽。不過米莉安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他的油畫和墻紙。

她穿過廚房,工作台後露出默文的腳後跟。鮮血沿著瓷磚上的凹槽慢慢地流淌,他的雙腿一動不動,說明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她不太相信另一個世界的說法,因為那不科學,但鑒於她擁有的這種超自然的能力同樣無法用科學來解釋,所以她內心始終懷著一種謹慎而隱秘的恐懼,也許人死之後確實會進入各種各樣更可怕的領域。倘若真有地獄存在,那她一定正坐著火箭往那裏去。可轉念一想,她已經在佛羅裏達了,地獄又能可怕到哪兒去?)

米莉安在這個長得像兩顆土豆一樣的老家夥身邊蹲下。他頭發稀疏,就像在長滿雀斑的頭皮上搭了幾根線。燈光下,他的皮膚看上去一點也不黑,倒是黃得嚇人。他的屍體上沒有屎或者尿的氣味。米莉安不由得打心眼兒裏替他高興:好樣的,默文,好樣的。對於那些在死的時候仍能保持尊嚴的人,她總是心懷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