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平台

我的靈魂滑入大樹枝:

像只鳥兒坐在那兒歌唱

然後梳理著銀色的羽翼……

――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 (16211678),英國著名詩人]

當穆爾法一開始為瑪麗搭建平台,他們就幹得又快又好。她喜歡看他們幹活,因為他們會討論而不爭吵,合作而不互相妨礙,因為他們劈削和拼接木頭的手藝是如此優雅而富有成效。

兩天內,觀察台就設計、建造並安裝上了,牢固、寬敞而舒適。當她爬上去後,就一方面而言,她感到非常歡欣,這主要是指她身體所感受的一切:在濃密的樹冠下,樹葉間透著深藍色的天空,微風使皮膚保持涼爽,淡淡的花香隨時給她帶來歡欣,樹葉簌簌、百鳥歌唱,浪擊海岸傳來遙遠的呢喃;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催眠和滋潤了。如果能夠停止思考的話,那她會完全沉醉在幸福之中。

但是思考問題是她上平台的主要目的。

當她透過望遠鏡看見斯拉夫,也就是陰影粒子,在持續不斷地朝外漂浮時,她仿佛感覺幸福、生命和希望正跟它們一道飄走。她根本找不出任何原因。

穆爾法說過,三百年前,樹木就開始衰敗了。假如陰影粒子同樣經過所有的世界,那麽很可能同樣的事情也正發生在她的宇宙,以及每一個其他的宇宙。三百年前,皇家協會成立了:那是她的世界裏的第一個真正的協會;當時的牛頓正在做著有關光學和引力的探索。

三百年前,在萊拉的世界裏,有人發明了真理儀。

與此同時,在她來此的途中經過的那個奇怪的世界,那把奇妙的刀子被人發明了。

她躺倒在木板上,感覺觀察台隨著巨樹在海風中的擺動非常輕微和緩慢地搖蕩著,她把望遠鏡舉到眼前看著那無數細小的火花飄過樹葉,飄過綻放的花朵,穿過巨大的樹枝,匯成一種仿佛有意識的緩慢審慎的流動,迎風飄浮。

三百年前發生了什麽事呢?是它引起了塵埃流,還是塵埃流導致它的出現?或者它們都是另外一個不同的原因導致的結果?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什麽聯系?

漂浮具有催眠作用。陷入恍惚,讓她的心同漂浮的粒子一起飄走會是多麽容易啊……

她還沒弄明白自己在幹什麽,身體就被催眠了。事情真的就這麽發生了,她突然醒來發現自己離開了自己的肉身,她恐慌了。

她在觀察台上方一點,在離地面幾英尺的樹枝間。塵埃風發生了某種變化:它不再是那種緩慢的漂浮,而是像洪水泛濫時的河流一樣飛馳,是它加快了速度,還是因為她已離開自己的身體而使時間的運動不一樣了呢?不管是哪種原因,她都意識到最可怕的危險,因為洪水正威脅著要把她完全掃散架,並且是巨大無邊的。她伸出雙臂想抓住任何堅固的東西――但是她沒有手臂,沒有什麽東西相連。她的身體離她越來越遠,在她下面睡得如此之沉。她試圖叫喊,把自己喚醒:沒有聲音。那個身體繼續沉睡著,那個觀察著的自己則被完全帶出樹冠,進入寬闊的天空。

不管她怎麽掙紮,她也無能為力,把她帶出來的那股力量既平穩又如沖向攔河壩的水一樣有力:那些塵埃粒子正潺潺流過,仿佛它們也正泄向某個看不見的邊緣。

她被帶離了自己的身體。

她朝那個肉身的自己拋去一條精神層面的生命線,試圖回憶在它裏面的感覺:所有那些活著的感覺。朋友阿塔爾那軟軟的鼻尖輕拂她脖子的感覺、熏肉和雞蛋的味道、爬上一塊巖石時肌肉勝利的緊繃、手指頭在電腦鍵盤上美妙的跳躍、烤咖啡豆的芳香,和冬夜裏床鋪的溫暖。

漸漸地她停止了移動,那條生命線系牢了,她懸掛在空中,感覺那潮流的重量和力量沖擊著她。

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一點又一點(隨著她強化了那些感官記憶,增加著其他的感覺:在加利福尼亞品嘗加冰的瑪格麗塔酒、坐在裏斯本的一個餐廳外的一棵檸檬樹下,刮去自己車前窗上的霜,)她感覺到塵埃風在減緩,壓力在減小。

然而這只是刮到她身上的:在周圍,上面,下面,那巨大的洪水仍然像先前一樣飛快地流淌,不知為什麽,她的周圍有一小塊靜止的地方,在那兒,粒子們正在抵禦著這種流動。

它們是有意識的!它們感覺到了她的焦慮,並對此作出了回應,它們開始將她帶回她那遭遺棄的身體,當她近到能再次看見它,如此沉重、如此溫暖、如此安全時,一個無聲的抽泣震撼了她的心。

然後她回到身體裏,醒了過來。

她顫巍巍地深呼了一口氣,把手和腳貼在觀察台那粗糙的木板上,一分鐘前還幾乎怕得發瘋,現在卻因為與身體、地球和重要的萬物成為一體而充滿深沉和舒緩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