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當空(上)

小鎮上空的雨早就停了,雲卻未散。

那根鐵箭直入地底,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止,傳到地面的震動已經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鎮外的原野卻劇烈地震動起來,枯苗倒伏,溪水亂翻,震動波及到鎮上,已經殘破不堪的民宅紛紛垮塌。

地面的震動在下一刻似乎傳到了夜穹裏,那片陰沉的雲開始翻滾,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絞動,卻沒有散開的征兆,像是人類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屍身隨著天地的震動,迅速地腐朽,或者說風化,變成近似於黃沙般的物事,然後被夜穹落下來的風一吹,便消失無蹤。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開天書明字卷時引發的天地異象,才明白殺死酒徒對這個世界意味著什麽。

他還是不明白酒徒的遺體會變成這樣,只有桑桑懂,那是因為酒徒早已經脫離了普通人類的範疇,換句話,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軻浩然、觀主這種級別的人物,甚至於,大修行者這四個字也不準確。

他和屠夫一道來自遠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經存在於這個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觀主一代以及數十年前的軻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後輩,他和屠夫是真正的傳奇,甚至應該稱之為傳說,他已經活了無數年,並且似乎將永遠這樣活下去。

今夜,他卻死了。

仿佛永遠不死的人死了,說明生死之間並沒有定數,寧缺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樹身旁,然後望向桑桑。

從柳白處借的劍,破開了朝小樹的身體——這是書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開局,朝小樹便必死無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間無定數,誰說朝小樹一定會死?寧缺如此想著,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現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為桑桑就在身邊。

“能不能治?”

寧缺看著她問道。當初他把觀主千刀萬剮,然後他自己又被她千刀萬剮,熊初墨被斷手打成廢人,但無論多重的傷,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復如初,他雖然知道現在的她,遠遠不是當初那個昊天,但依然抱有極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難治。”

桑桑走到斷裂的石階前,看著渾身是血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句實話,因為柳白的那一劍,實在是太過鋒利,他傷的太重。

寧缺沉默,握著朝小樹的手,眼眸裏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朝小樹臉色蒼白看著他,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不準備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要辛苦地留什麽遺言,只要唐國和書院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會得到最好的照看,那麽他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這個時候,桑桑接著說了一句話。

“但我現在會治。”

寧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桑桑手掌輕輕撫在朝小樹胸腹間那條恐怖的傷口上,清光漸顯,右手不知從何處摸出一袋子針線,平靜說道:“我現在對這種傷有經驗。”

是的。在宋國都城的道殿裏,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劍剖開過,然後被她自己治好,在這方面,她確實很有經驗。

……

……

看著針線在朝小樹的胸腹間來回穿行,寧缺忽然想到,多年前離開渭城的時候,桑桑曾經擔心過自己的女紅在長安城裏無法與那些娘子相提並論,卻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裏,桑桑也想起過相同的場景。

朝小樹的臉色依然蒼白,呼吸卻平穩了很多,開始昏睡——他放下心來,再也無法承受身體與心理的極度消耗,坐到了濕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馬的鞍旁多了兩個竹籃,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臉龐依然豐滿圓潤,但腰腹部卻不像在雪域裏重逢時那般臃腫了。

大黑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讓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著竹籃裏那兩個正在香甜睡覺的嬰兒,寧缺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胸腹間一片溫暖,覺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還活著,桑桑給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生死之間也許沒有什麽命中注定的輪回,有大恐怖,原來也有大歡愉。

……

……

確認朝小樹生命無虞,寧缺沒有耽擱任何時間,帶著桑桑,騎著大黑馬便離開了小鎮,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陽城奔去——土陽城是大唐東北邊軍的駐地,那裏也有一座傳送陣,要回長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時刻,土陽城將軍府後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裏,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氣息一陣擾動,然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