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鹿門書院(六)

襦衫老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假山旁。

說是老人, 也不確切,最多不過凡人的天命之年,兩鬢星星點點, 氣質舒朗, 精神矍鑠。

他寬袍袖底清風徐來,白梨面前的古琴起了細微的變化,琴尾那一片梅花斷變作冰裂斷,幹透的琴身如失了水的老樹,皺縮枯槁,全然換了一副模樣。

這才是扶乩琴的真正模樣, 看上去簡直像個半身入土的垂暮老人。

方才那陣令人心亂如麻的聲音便是自它而起。

一只手放在肩膀, 將有些浮躁的白梨輕輕按坐下去。

薛瓊樓站在她身後, 朝老人道:“董伯父。”

董其梁笑意可親, 卻又不怒自威:“這位是——”

薛瓊樓不假思索:“朋友。”

白梨仿佛被點到名的學生, 局促而拘謹地挺了挺脊背。

“朋友?”襦衫老人顯然不信,皺紋舒展:“幾年不見, 轉眼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紀。”

薛瓊樓面平如鏡,微微垂下眼,目光含笑,如浮光掠影,在少女身上流轉一瞬,像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青澀又靦腆。

白梨:“……”麻木了,反正不是第一回 被當做工具人。

她沒什麽好避嫌, 側了側身子:“你們促膝長談,我去找其他人了。”

袖底的手腕被拽住,又將她摁回去。

薛瓊樓目光盯著青石板路, 不動聲色:“待在這。”

芝蘭小築的不遠處,是一座三層的玲瓏樓閣,檐下掛滿青竹簡和白玉簡,風吹過,或如木擊,或如玉碎。

一樓藏書充棟,甫一進屋,油墨清香撲鼻而來。

薛瓊樓跟著後面,不急不緩地上樓。

董其梁背著手,面上笑意不再,開門見山:“這回你父親沒有如約前來,那我只好讓你稍話給他。”

“伯父請說。”

兩人在二樓一扇巨大的窗戶前站定,遠處是疊翠山巒,浩渺煙波,再近一些,是方才待過的芝蘭小築,暗紅色的小涼亭掩映在傘蓋般的草木之間,萬綠叢中一點紅。

樓外有樓,山外有山。

董其梁擡了擡手,袖中滑出一張白紙,漂浮在半空。

薛瓊樓擡手欲接,白紙又從他面前溜走。

“我最後想確認一下。”董其梁眼中精光閃爍:“薛暮橋當真在閉關?”

“千真萬確。”薛瓊樓微笑道:“父親一直試圖破境。”

董其梁看著神色從容、笑意真誠的少年,目光在他腰間的白玉牌上流連許久,意有所指:“連象征著家主身份的玉牌都交予你保管?”

薛瓊樓隨即正色道:“只是暫時代為保管,畢竟晚輩在中域中洲行走,沒有這塊玉牌,許多事情會變得十分棘手。”

董其梁看他半晌,才揮揮手。

白紙飄入薛瓊樓手中。

紙上只有一頭白鹿,一尾金鱗,分別象征著鹿門書院與金鱗薛氏,此外空無一字。

薛瓊樓掌心金光隱現。

“別白費力氣了。”董其梁淡淡道:“這是我與你父親的約定,你就算用盡十八般武藝,也看不出上面到底寫了什麽。”

薛瓊樓幾乎立時放棄窺探,將白紙收入袖中,毫不拖泥帶水。

“伯父既然不信任我,為何要讓宋嘉樹將我引入芝蘭小築,又為何將真正的扶乩琴擺在案上,供人賞玩,不怕被盜嗎?”

董其梁對他這句僭越的玩笑不置一詞,在案後坐下:“他若敢,現在已經死在我面前了。”

薛瓊樓的神色,淡然閑適。

桌案上除了擺置文房四寶,還有一幅未完成的畫作,董其梁拿起狼毫,隨口說:“我記得薛暮橋這個人,平生最討厭彈琴,應當也不會自找沒趣教你彈琴,你學不會、不喜歡,那便最好。”

說到“學不會、不喜歡”這六個字。

少年眼神顯而易見地陰郁下來。

白梨百無聊賴地喂魚。

一條怎麽搶都搶不到魚食的白魚飛躍起來,咬住她手指尖,她趁勢拎起魚尾巴,捏住肥嘟嘟的魚頭,翻來覆去打量。

確實和玉牌上那條一模一樣。

只不過眼神呆滯無靈氣,魚身雪白卻無淡金色的靈光隱現,應該是條還未開靈智的魚。

她將魚放回水中,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她趴在欄杆上眯起眼。

還沒回來。

一只手拍上她肩膀,力道笨重而急切,絕對不會是他。

那只手又捂住她的嘴,想將她拽到欄杆旁的假山洞。

白梨所有的驚疑都斷在喉嚨裏。

沒等她掙紮兩下,那人左腳絆右腳自己摔了一跤,一路沿著斜坡滾下去。

整個過程短暫而無聲,白梨腦袋裏紛亂如麻的思緒甚至還沒理清,斜坡上便只剩下她一個人。

站在斜坡上的白梨:“……”現在的小反派業務都這麽不熟練的嗎?

那人廢盡九牛二虎之力,從雜亂橫斜的草叢中爬出來,身後拖著一道深色水痕,仰起年輕的臉龐,拉了拉白梨的裙角,哀求地問:“你有看見我先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