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鹿門書院(七)

尺素江的源流自蒹葭渡而來, 流經鹿門書院的青瓦白墻,江流如同一條長蛇,緣墻蜿蜒。江岸由一片小石壘鋪而成, 石頭圓潤, 深淺不一,像瑪瑙和玉髓。

夜幕垂落,河水中便亮起一片流光溢彩,喧賓奪主地逼退了漫天星鬥光輝。

清澈的水底隱隱有墨筆字跡隨波流動,有人提筆在江面寫字,這些字跡隨著漣漪自筆尖暈開, 又沉入河底。

有意興吟詩作賦的都是蒹葭渡的文人騷客, 更多的只是結伴在江邊遊賞, 至於那些好武善戰的江湖虬髯客則遇了個地方比試, 倒也有不少人興致勃勃地圍觀, 時不時傳出起哄聲。

等過了今晚,到了明日, 便可一睹令眾人心馳神往已久的瑯環秘境的風采。

不過屆時,昔日好友也都將成為符令之爭的對手。

姜別寒抱著手立在樹下,有些百感交集。明明只有十幾日的路程而已,但從掩月坊到蒹葭渡,仿佛已隔三秋。從掩月坊出發的時候,他也沒有想過一路上會遇到這麽多棘手的事, 每一回都關乎生命之憂。

“瑯環秘境這地方,師父已經念叨了好幾年, 一直催著讓我來參與符令之爭,一則是為了讓我多加歷練,二則是讓我自證其道。”他轉過頭問:“薛道友你呢?”

“借你一言。”薛瓊樓往後輕輕靠著樹幹, 微笑道:“個人榮辱,道心境界。”

姜別寒聽著這兩個詞有點耳熟,不過片刻,便記起這是兩人在掩月坊相會時他自己說的話,當時志得意滿地放言“雖有同袍之澤,但不會手下留情”,還拿小飛劍試探人家。

“上中下三境各有十個名額,總共有三十人可以進入秘境。也就是說,至少一千人爭奪一枚符令,最後只有三十人能脫穎而出。”姜別寒非但不懼這般激烈的競爭,反倒是躍躍欲試,雙臂枕著腦袋,眼瞳晶亮:“真想早點知道明天我會遇上什麽對手。”

他往身旁看了眼,笑道:“當然了,最好別是你。”

“怎麽說?”

“最好是我們五個能一起進去,再一起出來。”

姜別寒目光放遠,那些看熱鬧的人群又開始起哄,新一輪的比試又開始,這回是一個身形頎長俊秀的儒修,和一個強壯如小山丘般的體修,讀書人寬大衣袖如鳥翅,幾番兔起鶻落,輕飄飄落在屋頂,真是風流寫意,相比之下,那個肌肉虬結的體修便顯得無比笨拙,仿佛蒲扇大的手掌拍一只蝴蝶,因強大的落差而有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怪異滑稽感,最後那個老實漢子被逗弄許久,怒不可歇而又無可奈何地走了。

薛瓊樓漫不經心地扯了扯嘴角:“不做對手,自然可以。”

“這麽確定?”姜別寒只以為這是玩笑話。

薛瓊樓收聲,目光淹沒在黑暗裏。

一起進去他可以保證,一起出來就說不準了。

河面上有朵朵小花溯流而下,花是以桃花箋折就,隨著水流打旋兒,花瓣還在緩緩綻放,而花蕊中央不斷有黑金色的瑩光回旋而起,像布袋不小心開了個口,滿袋螢火蟲從口中湧出,開口處濃金一片,而後如濃霧四散在空氣中,夜色中漂浮著微末金粉。

夏軒捧著兩朵花過來,又遞來兩支細毫:“知道你倆沒這閑情雅致,所以師姐和白姐姐給你們折了花,把心裏想說的話寫在上面,然後……然後……”

說到這忽然卡殼,隨即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給他一記栗子:“然後放花入水,順流而下啦——讓你鸚鵡學舌都不會。”

夏軒摸著腦袋,委委屈屈地回頭。

姜別寒倒覺得很有意思:“這是不是和凡人放花燈的習俗差不多?”

“不一樣啊。”綾煙煙指著江水中隱隱約約的殘墨:“尺素江原本只是條普通小江流,因為書院弟子時常在江中洗墨,天長日久,江水沾染靈氣,也開了靈智,這條尺素江裏說不定還有神靈存在,用墨筆將心願寫下來,水神吃了墨,就會幫你實現心願。”

雖然心裏知道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傳聞,姜別寒為了討她開心,還是欣然接過細毫。

夏軒手裏剩下一支卻沒人接,他為難地摸摸後腦勺:“薛道友,你不一起嗎?”

薛瓊樓眼神淡漠,卻把話說得很大方:“只剩下一朵,給你寫吧。”

“你誤會啦,我已經寫過好幾朵了,河裏這麽多花我得占一半。”夏軒尷尬地笑起來:“不過我自己折的很難看,還是師姐和白姐姐折得好看。”

他手裏的花突然被人抽走。

薛瓊樓捏在指間,“她人呢?”

“在那。”

順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岸邊石頭燦爛的光芒與金色的流光交相輝映,蹲在江水中的少女在這片浮光的掩映下,變得忽遠忽近,身形綽綽。

她捏著細毫,一筆一劃寫得極其用心,以致於沒有發現背後多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