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系我一生心 負你千行淚

錦書懨懨閉上眼蜷縮起來,仿佛這樣能減輕痛苦似的。身體抱恙,腦子不清明,走馬燈樣兒地想起以前的人事。想起皇父,想起額涅,想起老十六和他的生母。

她和永晝年紀相仿,不像和別的哥哥們那樣疏遠,他們時刻玩在一起。大鄴沒有換子教養的規矩,永晝長在他母親身邊,端肅貴妃是個恬靜平淡的人,沒有驚人的美貌,卻有海子一樣寬闊的胸襟。她愛女孩兒,常感慨地說永晝要是個閨女有多好。她不喜歡她的孩子生活在勾心鬥角裏,她會在春日裏帶著他們坐在大柏樹下做草蟈蟈兒,講她老家的故事,語言生動,引人入勝。錦書覺得她對自己比額涅對自己好,額涅性子冷,高高在上端著她的威儀,對她沒有笑臉子。每回找她,除了檢點課業就是訓誡。她兒時所有對母親的想象,都是從端肅貴妃那裏得到完善的,所以在她的思維裏,永晝該像他母親那樣善良溫和。可如今他變成了韃靼人,為奪回河山不擇手段。

她翻個身,成串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永晝,弟弟!倘或知道她成了宇文瀾舟的妃子,他還能原諒她麽?

迷迷糊糊想了好多,身上一陣熱一陣冷,似乎要打起擺子來。沒多會兒李玉貴端藥進來,小聲道:“主子,藥好了,奴才伺候您用吧!”

她頭都沒回一下,只說:“擱下吧,我回頭再喝。”

李玉貴垂手嘆了口氣,憋了一會兒道:“萬歲爺吩咐一定要瞧著娘娘用藥的,娘娘就念萬歲爺對您的心,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語罷不見她回答,又道,“娘娘,萬歲爺也有苦處,您是他的枕邊人,好歹顧念些兒吧!奴才昨兒伺候爺洗腳,看見他腳上凍瘡都潰爛了。這鬼地方,比北京城冷上好幾倍!大人們說萬歲爺金貴之體,在禦輦上保重方好,萬歲爺不聽,執意騎馬行軍,要和將士同甘共苦。他肩上擔著事兒不和您說,他勞心勞力,您不心疼他,咱們做奴才的披肝瀝膽也隔了一層不是?”

錦書心裏抽搐,又叫他說得生恨,斥道:“總管仔細了,我這兒輪不到你來教訓!你沒聽見嗎,他要誅殺我兄弟,到了這田地你還要我顧念他?他何嘗赤誠待我來著?”

李玉貴訕訕住了口,也難怪她發火,確實是難事兒,難得人陷在裏頭挪不動步子。依著皇帝的立場是殺好還是不殺好?不殺,慕容家的男丁就是個疽瘡,放著早晚要爛到骨頭裏去;說殺,好歹算是小舅子,皇貴妃面兒上交代不過去……

正是焦灼著兩難,突然眼前一黑,“咚”的一聲就倒下了。

錦書聽見聲響回身看,也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倏地看見個大個子韃靼人,包著頭巾,只露出兩個黑黝黝的眼睛。她被這突來的意外嚇得縱起來,張嘴要喊人,一塊帕子兜臉捂了上來,只覺眼睛發酸,鼻子沖得喘不上氣來,只一瞬,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這是間茅草屋,正梁上架著根小腿粗細的毛竹。雪積得厚了,檐子往下凹著,隨時要把屋頂壓塌的樣子。

窗上沒有窗戶紙,拿兩塊牛皮蒙著,光透不進來,屋裏陰沉沉的。好在炕是暖和的,炭火燒得也勻,偶爾聽見嗶啵的聲響,四周靜悄悄,連聲狗吠都沒有。

錦書頭暈眼花地坐起來,四下打量。屋裏沒別的擺設,炕前有張柏木八仙桌,四圍是模樣不太齊整的條凳。屋子正中間豎了根圓木,大約是用來支撐房梁用的,上面掛了個水囊。北邊墻上供了張財神年畫兒,香爐裏積滿了灰,蠟簽兒上是兩截燒剩下的紅燭,一邊泄了蠟油燒空了,耷拉著幾乎要倒下來了。

一個人也沒有!她有些慌,只記得是被個韃子擄走的,先頭還吸了麻沸散,這會子手腳也是酥軟的。想出門瞧瞧力不從心,只有等恢復了力氣再說。

鬧不清韃靼人是怎麽從三十裏連營中把她劫出來的,她擁著羊皮褥子悚然呆坐著。一定是永晝吧,一定是他派人把自己弄到這裏來的!只是人在哪裏?怎麽不來見她呢?

不知南軍現在是怎樣一副光景,皇帝發現她不見了必定是雷霆震怒,這場戰爭避無可避。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怎麽走,像是到了十字路口,往哪個方向邁都不對。

這時有靴子急踏地皮的聲音傳來,腳步很繁雜,大約有五六個人的樣子。漸次到了屋前,嘭的一聲就把門推開了。

錦書嚇了一跳,那些韃靼人長得很彪悍,穿羊皮褂子,腰上別著彎刀。頭發披散著,零星結了幾個辮子,辮梢兒上掛著彩色的珠子,耳朵上是牛鼻環那樣大的鐵圈兒,在門板兩腋站著,五大三粗面目可憎,活像門神夜叉星。

她往炕角縮了縮,一個個的審視過去。韃靼人五官扁平,顴骨很高,眼睛很小,不如中原人秀氣。永晝在韃靼生活了十年,不論怎麽喝羊奶吃牛肉,也不至於長成那個模樣。她覺得恐懼,恍惚像掉進了狼窩裏。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懂漢話,小心地說:“請替我通稟,我要見弘吉駙馬……見你們台吉,弘吉圖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