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謀兵

(一)

怒江源起蜀西岷山,濁浪滔滔,下夔峽而抵荊楚,江陵為之都會。

自戰國起,此處便是四戰之地,為諸侯所爭霸業之資。前朝晉室一統天下,荊襄十三郡通衢諸州,戶別百萬,控帶梁、益、寧、交、越五州,堪稱分陜重鎮。百年前蕭氏趁亂而定江左,荊州為國西門,北鄰強國,西對勁蜀,蒼山茫野間,周旋萬裏以築鄴都屏障,民風勁悍,士卒尤為善戰。

東朝開國太祖帝曾言:荊襄強藩,世治則竭誠本朝,世亂則匡濟一方,為社稷存亡憂地,絕不可輕怠。因此歷代歷朝出鎮荊州者必為當權者心腹,雖是戎武之地,但最初的藩任刺史卻無一不為江左高士。以文而治雖是斷了內患,外患卻由此滋生不斷,尤以三十年前慶寧帝一朝為最,西蜀與北朝聯兵,連奪荊西六郡,兵甲順流而下,直指鄴都。滿朝慌亂,人人怯於自保,而當時出鎮豫州的沈弼不過為仕途新秀,卻挺身而出,與北府統帥郗珣帶甲二十萬,截江橫陳,血戰北朝與西蜀勁卒,免國於危難。此戰勝後,沈弼與郗珣掌權中樞自不必說,而荊州使君之位也自此淪為武者囊中物。

自最初為任的鷹揚將軍裴道豁算起來,三十年風雲變幻,因朝中勢力角逐、派系分明,荊州也非世外之地,藩鎮者無一任可逾三年。而今日的荊州刺史、衛將軍殷桓,卻顯然是這些人中任職最久的。

掐指算算,永貞四年至今,已然九載。

草木再無情,風雨再冷酷,歷經九年光陰,對殷桓來說,江陵城裏裏外外,每一顆人心,每一絲空氣,都已烙上了殷氏的刻痕.這裏的甲兵精騎,這裏的良田沃土,俱是自己辛苦經營所得,絕無他人再可輕言占有。

暮晚細雨霏霏,江陵城長街上人影蕭條。往昔通衢南北的都會,此刻在不遠處彌江烽煙的壓迫下,早褪去了舊日的浮華與繁盛。城北賀陽侯府也是池館靜深,數重樓閣掩映在蔥郁林木中,風燈搖晃出幽柔的光線,織影迷蒙如畫。

殷桓立於府中高閣,看著風雨中雋秀的城池,默然回味過往一切,心底被某種眷戀深沉的情緒堆得滿滿,曾幾何時馳騁沙場不顧一切的果敢與決絕,在這軟風涼雨的吹拂下,再一次淡然遠去了。

身後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殷桓未曾回頭,低聲道:“湘兒如何了?”

“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肯吃藥。來治的大夫說……”來人聲音淡柔,清和中卻又透著女子鮮有的剛毅,話至此處,她停頓下來。

“什麽?”

女子緩緩透出口氣:“大夫說,湘兒又是咳血,又易昏厥,再如此折騰下去,怕是……早夭的跡象。”

殷桓這才轉過頭來,看著站在樓梯上的女子,神色怒而悲傷:“她究竟想要如何?”

“女兒的心思你真的一點也不知曉?”女子目視殷桓,慢慢問道。她的容貌不見得多美,然眉眼間卻是尋常峨眉難及的英氣,雖已入中年,眸光仍黑亮如刀劍一般的爽利,只是此刻看著窗旁那高大威武的男人,目中鋒芒卻悄然褪盡,似水的溫柔中,略有一絲悲沉的無助慢慢浮現。

“阿桓,還是把瑞兒放出來吧。”她柔聲道,“事已至此,如今即便殺了他,也於事無補。難道非要傷透女兒的心,你才覺得解恨?”

“放了他?”殷桓咬牙道,“葫蘆谷中百萬石的糧草,我費心籌謀了五六年,卻被那吃裏扒外的混賬盡數挪空,不殺他祭旗,何以泄我心頭之恨?又何以面對我麾下三十萬的將士?”

女子嘆息一聲:“既是如此,那你便殺了他吧。”她轉身下樓,走了兩步,忽又止住,輕聲笑了笑:“不過阿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如今困境至此,何嘗不是我們當年罪孽的報應?只是這一切本該由我們自己承受,女兒又何其無辜?”

報應?殷桓渾身一震,目色陰厲如驚風刮過山野。諸般情緒顫抖其中,卻不知該怒,還是該哀。

江陵城外三十裏,青山綿延,河水碧翠。天色已晚,河岸上早無行人,渡口也只剩一艘小舟停泊。一漁夫蓑衣鬥笠,自艙中探出身來,往岸上看了看,見山水靜寂深深,料想再無渡客前來,正要上岸解開繩索,卻忽聞踏踏馬蹄響。

數匹駿騎在晦暗的天色中飛馳而至,漁夫望清為首一人的面容,忙斂袖肅立,候在道側。

“侯爺。”駿馬停在身前,漁夫深揖行禮。

殷桓瞥一眼漁夫:“可曾有人來過?”

漁夫搖首:“不曾。”

殷桓也不多問,棄馬登舟,令他劃去對面。

輕舟離岸,在水波中劃出一道長弧。殷桓坐在艙中,不時聞得斜風微雨中幾縷清香,轉目望了望,方見水中嬌荷初綻,青葉蓬蓬。眼前景致幽美清靜,正是屬於人間的悠然氣息,絕不同前幾日在怒江看到的兵戈相持、血紅飛浪的煉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