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命難參

(一)

東朝永貞十三年,五月初五。

此日天中節,一日陰霾,略無晴色。至晚怒江風起潮漲,水動雲蔚處,愈見沉墜綿濕之意。赤水津各座水門皆止了操練,戰艦紛紛回寨,獨剩十余艘巡邏哨船仍在風浪中顛浮。江中水流汩動不止,潮濕之氣逐至岸上,湮入西山繁衍草木間。遠處山峰浮蔽,近處難見闊朗,陸寨之左平原處,將軍收旗,士卒列隊,久震山棱的殺伐操戈聲慢慢止歇,隨著一聲長鼓急摧,各回營寨。

千帳燈火已亮,紅光灼雲。比之素日的森冷肅殺,今日的營寨著實有些不同——融融火光映照著各處轅門懸掛的菖蒲、艾草,硝煙殺戮之外,平添幾縷芬芳清氣。

“何處來的?”鐘曄止步轅門前,仰頭望著那幾叢葳蕤草葉,微微皺眉。

一旁士卒答道:“是靜竺谷中兩位小童送來的,說今日是天中節,懸蒲劍、艾草,可招百福,可驅邪避鬼,謝將軍聞言,便叫人到處掛上了。”言至此,士卒偷覷一眼鐘曄,又道,“那兩個童子還說,他們的新主人謝姑娘道,知曉鐘老將軍不畏鬼神,不貪安逸,只當是為了軍中其他兄弟祈福去禍吧。”

鐘曄撫了撫長須,淡淡一笑:“知道了。”

他轉身入帳,處理完留存的軍務,倚在案邊沉吟半晌,眸光盯著飄搖的燭火,只覺思緒漸漸遠去。

“下雨了!”帳外忽起幾聲輕呼。

枯坐案邊的鐘曄這才微微一動,再想了一刻,猛地起身,披了鬥篷出帳,縱馬馳出營寨,踏上西山幽徑,直往山中深處而去。

兩側峰林崔嵬,越行道路越狹陡。夜色漸至,細雨轉大,積水蓄於山石道上,一時難以流散,縫隙處青苔暗生,更是滑險。鐘曄心思飄忽,只管策馬急行,至一處山澗也不曾多顧,欲提韁騰躍過去,卻不料馬蹄打滑,頃刻直墜山澗。

鐘曄這才醒過神,想要棄馬縱身,卻又可惜跟隨自己多年的坐騎,躊躇之下,情勢更糟。眼看人便要落入澗中,電光火石間,淩空一道紫鞭掠至身前,緊扣住他的馬轡,連人帶馬,直拽上岸。

“好險!”有人長舒一口氣,顯是余悸猶在。

聲音自頭頂上飄來,鐘曄擡頭,只見一條人影自山壁上輕盈飛下。那人戴著鬥笠,不緊不慢地收了紫玉鞭,而後微微揚起臉。黑夜中雖看不清晰她的容色,然一雙眼眸如秋水澄凈,卻可見得分明。

她笑看著鐘曄,問道:“鐘叔這是怎麽了,竟老馬失蹄?若非我正要出谷,你豈不是已掉到水澗中了?”

“郡主。”鐘曄自覺老臉無顏,訕訕下馬行禮。

夭紹扶起他,微笑道:“好在此澗不深,只是馬兒受了這一驚,倒是煩躁得很,過幾日你想帶它去戰場,怕是不行了。”她可惜地嘆了一聲,伸手慢慢撫摸馬的鬃毛,試圖安穩它的情緒。

鐘曄卻是無動於衷,笑了笑:“再換一騎便可,軍中戰馬不缺它一個。”那坐騎聞言似有所覺,奮蹄瞠目,愈發地狂躁不安。

夭紹嘖嘖稱奇:“這馬甚有靈性,像是生氣啦。”

鐘曄一笑不語,看了看坐騎前蹄傷處,低低嘆了口氣,而後又看向夭紹,見她一身蓑衣,笑問道:“郡主出谷可是去找少主?”

夭紹點點頭:“是啊,他今日到現在還不曾來,想是在軍中脫不開身。我閑著無事,把藥送過去,也省得他來回奔波。”

鐘曄道:“少主去了夏口,還不曾回營。聽說湘東王與汝南王也都去了江州營寨,想是有要事相商。少主臨走時倒是吩咐過,若酉時還未回來,便讓我來通知一下郡主,讓你不必擔心。”

“如此,”夭紹便將腰間系著的一包鼓鼓的錦囊拿下,交給鐘曄,“那就勞鐘叔帶回軍中吧。此藥耽擱不得,若戌時他還未回營,便讓人送去夏口,子時之前一定要服用。”

鐘曄接過錦囊在袖中放好,想起一事,轉身解下馬背上的包裹給夭紹:“這是郡主上次說起的,少主的戰袍。”

“多謝鐘叔。”夭紹將包裹攬入懷中,撇撇唇道,“你家少主卻是善忘的,跟他說了無數次,他都不記得帶來。”

鐘曄笑而不語。夭紹微側過身,讓出道來:“入谷中飲杯茶吧,這馬的脾氣一時半刻估計靜下不來,你在竹舍稍歇一歇。”

“不飲茶了。”鐘曄辭道,“阮朝將軍還有軍師今日都隨少主去了夏口,軍中唯我和小侯爺守寨,不能在此久待。”言罷,他伸手拍了拍坐騎,道,“這個畜生,便勞郡主幫我照看兩日。”

“好。”夭紹也不強留,含笑牽過馬韁,轉身離去。走出幾步發覺身後老者全無動靜,她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鐘曄立在原地望著自己,面目模糊在風雨夜色間,雖看不明朗,但那素日高大強壯的身影此刻沉沒在嵯峨山影間,雨水拍打其上,竟無端透出幾許滄桑老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