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出曲流音

(一)

“吳郡趙諧?”兩日後,沈太後捏著手裏的薦書,在朝霞的光澤下含笑看著階下二人,“你們夫婦為了兒子可真是費盡心思,竟請動了這個犟驢回朝參政?”

她的弦外之音沈崢和舜華何嘗不知,眼下卻只能保持沉默。

“哀家不準。”提起這個人,沈太後連拒絕的口吻也是索然無味的。

沈崢道:“啟稟太後,臣方才在前朝遇到了謝太傅,說起此事,他倒是竭力贊成。何況趙諧在十年前就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也和臣一般,曾是陛下在太子學舍的伴讀,對陛下和朝廷再忠心不過。臣記得父親在世時也說,此人的佐治之才,世上無二。”

“丞相原來已與太傅大人達成了共識?”沈太後輕揚的雙眸迎著霞光,目色間光華之盛,絕非鋒芒可以言語。她微微含笑道:“既然大臣們都通過氣了,何必還要將此薦書擺到哀家面前,非做這個樣子不可呢?”

“臣不敢。”沈崢垂首,雖則眼下形勢如針芒刺背,他卻毫無退縮,“不過臣仔細想過,趙諧此人確實比沈伊更適合左仆射之位。”

“是嗎?”沈太後的笑意終於斂盡。

兩人相峙,皆是武康沈氏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執拗。眼見氣氛愈見僵冷,舜華忙跪地稟道:“太後,此事到現在已不同先前。若無人推舉趙諧出世便罷了,可現在朝中大臣多數已得消息,俱是誠服他的才幹,在佐治才子的名頭下再讓沈伊頂上,怕是難以服眾……”

“哀家自知後果!”沈太後將薦書重重拍於案上,冷笑道,“如今既是丞相極力推舉,謝太傅又鼎力支持,天下誰可以說不?”她在漫心寒意與升騰怒火中迫使自己用最平靜無波的聲音下令,“舜華,即日招趙諧入鄴都,授他官職之前,哀家要親自考察他的才德。”

“是。”舜華透出口氣,輕輕拽了拽沈崢衣袖,兩人跪拜退下。

殿中一霎寂靜如世外空谷,沈太後獨坐案後,兩手緊緊相執掩在袖中,慢慢閉上了眼眸。

紅日東出,縱是她在闔目深思,還是發覺眼前的光線愈見明媚照人,一時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皇延慶十五年的絢爛輝煌。

沈太後記得,那時的自己還是先皇的玉妃。

延慶十五年元月,玉妃之子蕭禎被封儲君,皇帝下令當時的尚書令謝昶為太傅,禦史大夫沈弼為少傅,同授太子學業,又傳旨自世家大族挑選聰慧少年侍讀東宮學舍,趙諧、沈崢,都位處被選中的貴胄少年之列。

不論是祖宗訓誡,還是歷朝規矩,即便身為太子生母,玉妃也無法幹涉太子的學業。不過她與歷朝的太子生母也有不同,她的兄長,少傅沈弼,正是太子的老師之一。

“太子是極聰慧的,娘娘不必擔心。”沈弼面對她的垂詢時如此回答,“幾個陪讀的少年中,謝攸文思敏捷,雲濛精明縝密,沈崢政見獨到,裴行則最具謀智、不可小覷。那個來自吳郡趙家的趙諧,年紀最小,卻如璞玉可雕,將來待以磨煉,定是天子身側的佐治之才。還有湘東王蕭璋,雖同為皇子,可嘆其心昭朗,對太子殿下卻是忠心不二。”

玉妃道:“哥哥說了這麽多,為何不提郗丞相之子,郗嶠之?”

“此子乃人中龍鳳,才可堪國。”沈弼話語深長,“但凡如此能人總是要曠古聖君才可駕馭。將來等此子長成、羽翼豐滿,對東朝而言,若非大福,必釀大禍。而且……”

見他有意沉吟,玉妃道:“哥哥但說無妨。”

“是,”沈弼這才嘆著氣,不無憂慮道,“東宮學舍諸人,俱以此人馬首是瞻。”

“什麽!”年輕的玉妃聞言氣得手指發抖,“那太子威嚴何在?”

“麻煩的事正在此處,連太子對他也是十分的信服。”沈弼苦笑無奈,“娘娘也該知道高平郗氏世代出絕色佳人,今年中秋夜宴時,郗丞相兩位女兒入宮赴宴,容色冠蓋群芳。太子少年情動,私下似乎已經對郗家幼女情有獨鐘。”

“郗家幼女?”玉妃思索道,“郗敏之?”

“娘娘記得不錯。”

“那少女姿容確實嬌美,連我看了都喜愛。”說到這裏玉妃已經是笑意溶溶,瞥了一眼沈弼,嗔道,“哥哥先前的話險些嚇唬了我,如今既是太子與敏之情投意合,將來等孩子們長大了,郗家自是逃不過此樁親事。郗氏一門重手足情深名揚天下,若敏之為太子妃,郗嶠之自是與太子同行同止。”

沈弼笑道:“但願如此。”

兄長那時的笑容間別有憂慮,可惜當時的玉妃還是稚嫩了些,無法看到他所預見的深遠。待之後禍事連連發生,郗氏一門問罪之際,當初太子學舍的舊人幾乎人人挺身而出,連帶已做了皇帝的蕭禎,也是毫無顧忌地闖入承慶宮。當母子兩人因此事失和到幾乎兵戈相向之際,沈太後才知道,當年的自己犯下了多麽天真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