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出曲流音(第4/10頁)

“七郎!”夭紹咬牙喝道。

謝粲一個哆嗦,縮了縮脖子。毓尚卻望著夭紹,目色深遠,仿佛可以穿透她鬥笠上的面紗,清晰看到她臉上尷尬與惱怒交加的神色。

夭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得躍上船頭,拱手作揖後,方道:“先生與我弟弟曾見過?”

不等毓尚回答,謝粲已急急說道:“我前幾日見先生來過慧方寺,竺法大師親自相迎。”他轉過頭打量毓尚,好奇,“你和大師是朋友?”

毓尚道:“不敢,竺法大師是我師叔。”

謝粲詫道:“你竟是佛門弟子?”

毓尚一笑:“也不算,我不過是學了些佛家義理。”

佛家義理——謝粲聽到此處,想到寺裏那些僧人日日念的經書,立即一個寒噤變了臉色,連聲道:“先生居然通曉佛家義理,在下佩服,佩服。”

他話裏陰陽怪氣,少年難以捉摸的心思毓尚只是一笑置之。

謝粲這才將注意力轉移到他彈的琴上,只見月光下那琴身銀澤如練,若秋霜凝成,不由說了句:“好琴。”

毓尚道:“小公子也通音律?”

“不通。”謝粲一臉坦蕩地否認,隨即又指夭紹,“我兄長卻是此中高手。她彈出來的曲子,不一定就比先生的差。”

“胡說什麽?”夭紹低聲斥責。

毓尚看她的眼神愈發多了分專注,微笑道:“明嘉公子既是通曉音律,相逢不易,又是良宵好月,不如也奏一曲,如何?”

夭紹看一眼他的琴,悄悄將刺繡刺得早已千瘡百孔的手指藏到身後,想要婉言拒絕,誰知謝粲竟推著她,將她按坐在琴案前,又蹲下身托腮看著她,期盼地:“我也好久沒聽你彈琴了。”

夭紹進退不能,只得伸出手,撥弄了幾下琴弦。試音時,指間流聲清悅,分外動人,倒讓她起了孩子般愛寶的心氣。她在琴案前盤膝坐好,仰望蒼暝月色,浩瀚星河,想起幼時父親常在月下給母親彈奏的曲子,心念一動,按律撫出。

她的琴聲全然不同方才毓尚指下的揮灑雄渾,其音色歡快明媚,濃濃的旖旎中卻又含帶淡淡的愁思。

夭紹彈琴時,毓尚於一旁輕聲慢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他念罷,她亦奏罷。

夭紹眼前恍惚又看到了昔日父母在月下依偎的身影,一瞬失神後,江風拂面,涼意醒人。她撫摸著琴弦,心中突然有股憋不住的難受。

曲猶在,人長逝。

“先生果然知音,”她低聲道,“這曲子,就名《月出》。”

“好聽。”謝粲流連在方才曲音中的溫柔情意,以最簡單、最直接的詞語稱贊。

毓尚卻默不作聲,彎下腰,拉過夭紹的手臂,將質地柔滑的白色絲絹輕柔地纏上她血珠欲滴的指尖。

“阿姐,你的手怎麽了?”謝粲一驚之下,不覺說漏了嘴。

不過,月色下的那雙素手十指纖細、瑩白如玉,即便謝粲不說破,毓尚也該明白眼前這位以鬥笠黑紗蒙面的知音乃是一位紅顏。

“沒什麽,貪玩學刺繡,所以弄傷了。”夭紹一言帶過。

因包紮手指她和毓尚靠得很近,陌生男子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拂在面前的綾紗上,異樣的親昵讓夭紹覺得有種難耐的局促,六神無主間,輕輕將手自他掌心抽回,笑道:“謝謝先生,我自己來便可。”

她胡亂繞了絲絹正要打結,卻聽毓尚輕笑道:“十指連心,而且又是這般地靈活慧巧,就此傷殘了豈不可惜?”

夭紹的面頰悄悄一紅,依言松了絲絹,重新仔細包裹。

毓尚垂眸看她片刻,吩咐一旁一直靜默的黑衣少年:“無憂,取裝琴的木盒來。”

“是。”黑衣少年入艙取來琴盒,裝琴時,忽聞夜空中有夜鳥厲嘯遙遙傳來。黑衣少年傾耳聽了一刻,目光突然變得驚怒,將琴盒放下,扣指唇間,發出一聲悠長清嘯。

毓尚亦是揚眸,臉色微冷。

此對主仆神情如此怪異,夭紹和謝粲在疑惑中擡起頭,只見廣袤夜空下有兩三黑點盤旋而至——飛鳥博翅,陰影漸濃,那竟是南方極少見的兇悍鷹隼。領頭的一只飛鷹此刻更是俯沖急下,飛影流線,徑直撲襲畫舫舟頭。水天夜色中,那飛鷹褐色的眸子似有熒光迸濺,淩厲詭秘宛若出於鬼府的暝光,分外駭人。

夭紹驚站起身,望著飛鷹,忍不住後退一步。

“不必怕,它不會傷你。”身後有只溫暖的手及時將她扶住,響在耳邊的嗓音很是低柔,“這是我的鷹。”

他的鷹?夭紹驚疑,忍不住仔細看了看毓尚。

月光下,只見他微微揚臂,修長柔韌的五指於空中輕輕一劃,那飛鷹便放慢了沖刺的速度,緩緩停落在毓尚的胳膊上。它用赭色的嘴尖輕啄毓尚的衣襟,方才還精光畢露的褐眸這時竟隱含怯色,甩著翅膀,不安地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