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10頁)

午後她在後院一個小水溝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跡,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溝旁奚落她:“沉曄哥哥說你被蛇養大,啃腐殖草皮長大,臟得要命,他才不要你畫的畫……”

彼時她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曄幼時只見過這麽兩面,此後她再未生出親近沉曄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處做過客。她同沉曄,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她後來仍強求同沉曄的緣分,也不知強求得對還是錯。

陌少以為,阿蘭若確是強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強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根。而沉曄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她竟會有什麽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她幾十年,同她處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情,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於阿蘭若死後他的所為,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曄並不愛阿蘭若,若他愛著阿蘭若,這才是一個笑話。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情緒如洪水奔湧,陌少的臉色漸漸發白。帝君喝著茶問他:“還受得住嗎?”

他臉色難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

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賅:“都受著。”

世說神官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聖意還可揣摩揣摩,神官長的即便揣摩了卻也是個白揣摩。而此時這位難揣摩的神官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麽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02.

沉曄降生並不太平。他母親懷著他時被接去神宮待產,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並未現出什麽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時任的神官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著要將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裏殷正好路過,懷著一把善心將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眼看著他呼吸漸弱,相裏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條性命。

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只矗著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輪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齊輝,相裏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長,既然天降的異象是光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曄字。”他跟著母姓,受相裏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沉曄。

上君相裏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將她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周歲時受封繼任神官長,被尊養在歧南神宮,跟著時任的神官長息澤學一個神官長該有的本事。

時光匆匆,山下的宮變發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歧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察之職,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靈塗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爭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瞧個熱鬧,沒興趣就將宮門關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

他們關著宮門吃了好幾天綠豆糕,外頭傳來消息說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裏殷的王後傾畫做貴夫人,王宮的禮官來請神官長的祝禱。息澤借口綠豆糕吃撐了,不便出行,指派幾個隨從擡著五歲的他去了趟王宮。他第一次主持祝禱禮,僅有五歲,竟沒有出什麽差錯。息澤十分滿意,此後益發懶洋洋,宮中有什麽用得著神官長的地方,一應差遣他去頂缸。每一次頂缸,他都頂得挺出色,簡直令息澤愛不釋手。

他母親嫁了傾畫的哥哥,傾畫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傾畫生了橘諾,因他常去宮中,便時常將橘諾拿給他照看。十歲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兩年未再涉足王宮,再次入宮時,橘諾糯糯告訴她,一年多前母親新添了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十分軟糯可愛,但母親卻將她扔進了蛇窩,好在那四條蟒蛇沒有吃掉妹妹,還抓來老鼠,咬斷老鼠的頸子將血喂給妹妹喝。

王宮裏的蛇窩僅有一處,便是解憂泉旁。為何想去看看橘諾口中這個孩子,他說不上來。那夜月銀如霜,他踩著月色正待步入花園,聽到一叢竹影後幾個宮婢絮語,說蛇陣裏那個孩子一向愛在這個時辰爬來爬去,今夜卻不知為何沒有響動,該不會是病了還是怎麽了,需不需稟給君後。幾人推操著誰去稟給君後為好,卻又害怕君後發怒,誰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後將這個孩子扔進蛇陣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來,若這個孩子真病了應該正合君後之意,她們多此一舉前去稟告,豈不自招晦氣,還是當不知曉不稟為好。絮語一陣便散了。

他靠近蛇陣,蹲了巨蟒的四座華表靜立,而在華表框出的蛇陣邊緣,果然瞧見一個歲余的嬰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發著抖。這夜十五,天上月圓,正是至陰的時辰,華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華靈氣去了,無暇看顧這個孩子。他妨著驚動巨蟒,小心矗在陣緣,勉力伸手翻過孩子。月光底下,瞧見孩子一張臟兮兮的小臉,幹裂的嘴唇難受地翕合著,幾粒乳齒咯咯地碰撞,懷中抱著一只死鼠,手上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