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01.

凡人有句詩,提說春日的短暫, 叫作“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當年鳳九從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處聽得這句詩時,難得展現出了她於文墨上的悟性,說這個凡人感嘆春日短暫,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好東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覺不出時光的流逝,恍然回頭,總覺短暫。她說出這個話,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陣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詳。

今日將息澤神君丟出府門,遙望神君遠去的背影打哈欠時,鳳九就有點兒惆悵地想起了這句詩。酒醒春已歸,她同息澤此番相聚雖不至於如此短暫,但這六七日著實稍縱即逝,如同一場春醉。

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相之日最為兇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精力白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回宮操持。

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幾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著呢還是收著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裏,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情。

本著一顆同情和大義之心,次日,她利落地將息澤從府裏頭丟了出去。

將息澤丟出去,的確有些可惜,她跟著息澤這幾日,在王城各處胡混得有滋有味,過得不知比從前有趣多少。

譬如息澤領她垂釣,她其實對垂釣這樁事沒甚興趣,原本想著遷就遷就他罷了,但一路遊下來,卻是她玩鬧得最有興致。息澤備了葉樸素的小木船,船頭擱了小火爐和一應裝了油鹽醬醋的瓶罐,帶著她順水漂流,欣賞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時將小船定下來,他釣魚時她溫酒,魚釣上來她洗撿洗撿便做出來一頓豐盛大餐,用過午飯他將船劃進附近的荷塘,就著荷葉的蔭蔽,他看書她就躺在他懷中午睡,日光透過荷葉縫斑斕地照在她臉上,她就將頭埋在他胸前緊緊貼著。

他愛握著書冊無意識地撫弄她柔軟發絲,從前她作為一只小狐狸在太晨宮時,東華帝君也愛這麽折騰她的毛皮,彼時她作為一頭靈寵,覺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時息澤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卻讓她安心之余更覺貼心。她琢磨大約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嘆服心意相通是多麽神妙的四個字。

因息澤是個視他人飛短流長如浮雲之人,諸如領她垂釣,帶她賞花,陪她看雜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就做了,也未曾想過喬裝遮掩一二,難免碰到熟人將他們認出來。於比翼鳥族而言,貴族夫婦春日冶遊著實算不得什麽稀奇事,但旁的夫婦們出遊更多為炫耀排場,似他們這種二人徒步遊長街的,確有不同。沒幾日,前神官長大人與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傳遍了整個王都,中間鳳九去宮中請過一趟安,君後瞧著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這個事情,宮中如何傳的鳳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隱隱擔憂,不能讓沉曄曉得。鳳九覺得,照凡間一句俗諺,她這種行徑就是吃著碗裏的,瞧著鍋裏的,乃是混賬所為。但她既應了陌少,心中縱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當一個好混賬。好混賬是什麽樣?先生們雖沒教過,好在有天上的連三殿下可供參詳。

沉曄的召喚在第三日午後傳來,是他院中的老管事過來遞的話。鳳九剛從午睡裏頭起來,對這個召喚有些一頭霧水。陌少的故事裏頭,沉曄他似乎沒主動請過阿蘭若去孟春院?還是說其實從前沉曄請過,只是陌少不曉得,或是忘了同她提說?她揣著這個疑問,以不變應萬變之心,入了孟春院,繞過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了只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照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湧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

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立時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回來,罐子卻像粘在手上。鳳九有些驚詫,一時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

鳳九擡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只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注意到沉曄擡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似鬼號哭,萬裏晴空刹那密布陰雲。電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