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01.

蘇陌葉蘇二皇子風流一世,即便在阿蘭若處傷情,也傷得自有一種情態和風度,令人既悲且憐,引得無數重情之人贊他一句公子難得。蘇陌葉一向以為在阿蘭若的情路上,自己這個打醬油的唱的算是個苦情角兒,但觀過妙華鏡,方知論起苦情二字,沉曄這個正主卻要占先他許多,再則沉曄身上有幾道情傷,還是拜他這個打醬油的所賜,這一茬兒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結果。他追尋此事兩百多年,無非是求一個結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愛恨似乎一時都沒了寄托,但終歸,這是一個結果。

陌少自個兒謙謹自個兒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是一,沉曄造出阿蘭若之夢的真相是一,這兩者已足夠令他震驚,而當第三樁他未曾料及之事揭開在他眼前時,卻已非震驚二字能夠令他述懷。

這第三樁事,同陌少並沒有什麽相幹,倒是與帝君他老人家,有著莫大的幹系。

彼時妙華鏡中正演到沉曄一劍斬下梵音谷三季,傾盡修為在息澤神君指點下創制阿蘭若之夢。蘇二皇子因一時手欠,一只手還同鏡框連著,迫不得已在沉曄的情緒裏艱難起伏。一派昏茫中,聽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蘇二皇子雖被鏡中沉曄的一生牽引,卻著實不曉得如何將它們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來這一點,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慣了,瞧著他這個廢柴樣略沉思片刻,提筆三兩畫描了個什麽拋入鏡中,鏡面便似被吹皺的春水,漾出圈圈漣漪來。鏡中畫面在漣漪中漸漸消隱,蘇陌葉受制於鏡框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脫,擡首再向鏡中望去時,漣漪圈圈平復,鏡面上現出的卻是九天祥雲,仙鶴清嘯。

蘇陌葉疑惑道:“這是……”

帝君撐腮注視著鏡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蘇陌葉掃過鏡中熟悉的亭台樓閣,更為疑惑道:“既是將沉曄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鏡面上,卻又為何會現出九重天闋?”

帝君指間轉著瓷杯沉吟:“若沒猜錯……”話說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語還休。因沉吟和欲語還休都代表著一種拿不準。帝君不常有對事情拿不準的時候。蘇陌葉心中驚奇,再往鏡面上一瞧,卻見祥雲漸開,妙華鏡中現出一軒屋宇,四根柱子撐著,橫梁架得老高,顯得屋中既廣且闊。然這既廣且闊的一軒屋子裏頭,旁的全沒有,唯有一張寬大雲床引人注目,雲床上模模糊糊,似躺著一個人影。鏡中的畫面拉近些許,蘇陌葉一頭冷汗,雲床上躺著的那位紫衣銀發的神君,不是東華帝君卻是哪個?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瓷杯,瞧著鏡面的神情,有一種似乎料定諸事的沉穩。

未幾,雲床前有了動靜。一位著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雲床,板板正正地換了床頭裝飾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風前燃了爐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剛理順,房中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仙伯。

因青年仙官與老仙伯皆著便服,瞧不出二人階品,但胡子花白的老仙伯見著板正的青年仙官卻是一個極恭順的拜禮,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為何事。”

重霖,這個名字蘇陌葉聽過,傳說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宮,便欽點了這位仙者做宮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仆,以多慮謹慎而聞名八荒,數萬年來一直是九重天上諸位仙使們拜學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臉上一副愁眉深鎖,掂量道:“此次請耘莊仙伯前來,乃是為一樁極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調伏妙義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萬不可驚動宮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動蕩。說來前幾日亦多虧仙伯的一臂之力,將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兩筆,方能欺瞞住眾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對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有了興致,轉生參詳去了。帝君他睡得急,雖並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個思慮,卻令我極為不安。”

耘莊仙伯邁近一步:“敢問何事令仙君不安?”

不愧是太晨宮中的臣子,沒沾上九重天說話做事轉彎抹角的脾性,說話回話皆是直殺正題。

重霖嘆息道:“帝君雖已調伏妙義慧明境,鎖了緲落,但倘若曉得帝君為此沉睡,即便那緲落業已被囚,我亦擔心她會否鬧出什麽風浪來。為保帝君沉睡這百年間緲落不致再生出禍端,我思慮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個法子。仙伯極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將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個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斷不會知曉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斷不會知曉肩負著守護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終歸有帝君的一絲氣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對緲落的一個威懾。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鳥一族壽而有終,一旦皮囊化為塵埃,投生的那個魂魄自然重化為帝君的那半影子,於帝君而言也並無什麽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