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舍內青州(第4/5頁)

定權遲疑停步,卻並未回首,只道:“臣在。”皇帝卻一時也不知當說些什麽,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幾分憐憫,忽然記起他極小的時候,守在王府門口,見進來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會轉身跑開,那背影和今日並無兩樣。半晌方開口問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定權心中想笑,張了兩次嘴卻終也沒有笑出來,只道:“臣……無話可說。”亦不去理會一旁低頭顫抖的張陸正,快步走出了殿門。

皇帝將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眾臣早已看得呆了,聽有司喊了兩遍才如夢初醒。顧思林亦想隨眾行禮,方一起身,便覺膝頭酸軟,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嘆氣吩咐陳謹道:“你叫將軍留下。朕還有話要跟他說。”

定權一腳深,一腳淺,雖行堅壁禦道,卻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間煩悶難當,走到嘉隅門外,終是忍不住倚門大吐起來。早上並未吃什麽東西,此刻吐的皆是膽汁,嘴中只覺酸苦難當。吐完著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覺得慢慢清楚了下來。回首望了望身後,只見百官都已散朝,卻積聚在那裏不再前行。定權亦無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強撐了全身的氣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軺車,才覺渾身酸軟難當,既坐不穩,索性便倚在了車廂一角。又覺玉帶礙事,索性三兩把扯了下來,擲到一旁。昨夜被喚入宮,只道是為了今日朝會便宜,心中便已覺得怪異,直到此時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謠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敵弊情來,逼得顧思林不得不上表請辭,待辭表一上,順水推舟又應允了時,自已已經不能再說話了。緊接著翻出舊案,便是向眾臣擺明了要廢太子。臣工奸猾,連張陸正都見風變節,遑論他人?顧思林身在京中,到底離長州隔了千裏,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這邊什麽都做不了,就趁著這朝局不明,猶疑觀望的時候,新任的主將便有機會一步步將顧氏的舊部替換掉了。

定權微微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只覺這樣倚靠著,便無比安然。心中只願這車,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這裏,就不用再去面對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見顧思林,自己如何還有臉再去見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辦得妥妥貼貼了。”“舅舅,此事無論如何,我俱會一力咬牙擔待。”定權突然冷笑出聲,卻原來自己的這副肩上,能擔當的究竟也只有這麽許多。

雖則定權一輩子再不想下車,車子也終有行到的時候。周午見定權回來,神色難看,忙追上去問道:“殿下怎麽不戴帽子?還有帶子哪裏去了?殿下,出了什麽事了?”定權口氣卻溫和得很,只道:“出了些事,你別問了。”徑自回了自己正寢,方進宮門來,見夕香手托銅盤,其中是盥洗的殘水,見了了自己連忙行禮,心裏一動,皺眉問道:“顧娘子才起麽?”夕香行禮道:“是。顧娘子昨夜一夜沒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權點頭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妝,我便要過去。”夕香方覺奇怪,定權卻已經去了。

阿寶果然只梳了頭,粉黛未施,見定權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近來,忙要行禮。定權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寶見他眉宇間頗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卻打扮得十分清爽,低聲問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權點頭道:“散了,過來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還是這樣素凈些好看。”阿寶見他今日的樣子,雖明明覺得奇怪之極,也不多問,展頤微微笑道:“這是什麽?”定權將那盒子放在她的妝台上,道:“等一下告訴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妝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來替你畫畫吧。”阿寶雖不解,卻也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定權笑著拈起了畫眉筆,在那墨上舔了兩下,奇道:“怎麽不掛色?”阿寶掩口嗔道:“殿下,這同寫字的墨一樣,要對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權笑道:“一時記不得,叫你看了笑話。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來弄吧。”阿寶睨了他一眼,將墨取了過來,細細研好了,定權只是在一旁靜靜含笑看著,問道:“加的是什麽水?好香的味道。”阿寶見他說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嘆氣道:“這是清水,那香氣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權也不答話,只是彎腰托起她下頷道:“將頭再擡起來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畫眉筆蘸了眉墨,一筆一筆,細細幫她描畫了半日。阿寶只覺他的動作輕柔得很,仿佛捧在手裏的並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塊易碎的琉璃。如此仰著頭,雖是閉著眼,瞧不見他此時的樣子,卻可以清楚地聽見他低低的喘息聲,那溫濕的鼻息遊移著,輕輕吹到自己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癢,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飄絮飛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