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舍內青州(第3/5頁)

皇帝見他兩行老淚,已不能順頰而下,卻是緣了顴畔褶皺,向著耳邊橫淌。嘆了口氣,默默轉頭,看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怎麽說?”定權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許久,略笑了笑,道:“此事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儲君,只管站在那裏瞧著臣工爭吵,算怎麽回事?你心裏想的,說出來便是,有什麽妄不妄言的?”定權躬身答了聲“是”,方道:“顧尚書方過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書既慕先賢,亦必知老當益壯一語,昔者廉頗奔魏,李廣難封,尤知勉勵加餐,拒秦擊胡事。何況尚書身逢明時聖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報效,再起振奮,一舉族滅虜寇,反因些微無據流言,便說起這些思退懷隱,明哲保身的話出來了?此舉不是要盡陷聖明天子,滿朝文武於不義麽?”

殿上一時默了片刻,才聞皇帝笑道:“太子的話,顧尚書可聽清楚了?”顧思林頓首答道:“殿下所責,臣並不敢強辯。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陳之情,也請殿下明察。”

定權方思量著要開口,便聞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說的有理,尚書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這樣,顧尚書也不必著急,待先安心將病養好,再談此事不遲。長州那邊,就暫且委派個人過去管幾日,等尚書身子大安了,再做商議。這樣的話,尚書覺得如何?”

顧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啞聲道:“陛□恤入微,臣謝恩”。定權此時方知皇帝問話的本意,雖不回首,卻也似可看見齊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閉上了眼睛,便覺天崩地旋。定下神來再看時,只見顧思林已經低頭坐回了位上,一手按著膝蓋,那只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節皆是承弓時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見一身朱色朝服,臉上的神情卻分辨不清楚,一時只覺胸臆間發脹,只想作嘔。

皇帝這話說得入情入理,無可摘指,眾臣皆無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時見無人再說話,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於此。列位臣工可還有別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見吏部尚書張陸正站了出來,低頭道:“臣還有一事。”皇帝見是他,微感詫異,問道:“何事?”張陸正慢慢從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舉過頭道:“臣請復查去歲李柏舟逆謀一案。”話音未落,滿朝皆是一片嘩然之聲,陳謹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卻並不立即去開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顧思林和太子一眼,見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發問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會審的,早已經結案了,現在還拿出來說什麽?”張陸正道:“臣參劾太子殿下擅權預政,淆亂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眾臣今日本擬只來看顧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一時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張陸正與太子親厚,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卻在這個要命的當口突然翻出這要命的事情來,到底是為了什麽,眾人卻只能朝著那唯一的緣故上演義了。擡頭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見他已經面白如紙,瞧得出雖拼死克制,手中捧著的笏板,卻仍在不住抖動,只不知是懼還是氣。

皇帝揭開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說話,汙蔑儲君,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張陸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話已出口,便再沒有回頭之路,索性高聲道:“臣知道。”皇帝道:“你這裏面太子幹預了司法,可有證據?”張陸正道:“是。”說罷又從袖筒中抽出了一張素箋,由陳謹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掃了一眼,臉色也變了,一把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摔到階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權默默走過去將那紙團拾起,慢慢展開,卻見果然是自己在會審前給張陸正寫過的一張便箋:“依此名目,後日一過,必使江帆遠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諸人等。此事務密,不可出錯。切切。閱後付炬。”雖不曾用印,但那一筆鑿金屈鐵的金錯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紙黑字,如何抵賴?心中最先想起的,卻竟然是盧世瑜曾經教過自己的幾句典故:“獄中無系囚,舍內無青州。假令家道惡,腹中不懷仇。”一時惡心,便將那紙拋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驚怕、悲涼、絕望、嫌惡還是憤恨,諸此種種,交雜在一處,反到平靜下來了,只是默念道:“不過如此。”默默看了顧思林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將頭上戴的遠遊冠向地下一摜,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還是不忍當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準備。”說罷轉身便朝外走。皇帝見他如此行動,不由斷喝了一聲:“蕭定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