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第2/2頁)

只是,再堅定孤執的心念,在被一日又一日尋而不得的絕望,如鋒利的刀刃,日以繼夜、永不停歇地狠狠磋磨後,也終不得不一點點地碎裂,不得不絕望地接受眼前鐵一般的事實,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那顫顫搖搖,始終不肯熄滅的心火,終為嚴酷的堅冷世事,徹底撲滅,蕭觀音不在了,這世間,再無蕭觀音。

……原想著,只要人活著,有生之年,他總能等到她,總會有法子,使她肯原諒他,再對他莞爾淺笑,再喚他“夫君”……縱是不能,縱終其一生,都無法獲得她的原諒,她始終不肯再對他展顏、與他有所牽連,那麽,退至最後一步,這一生,能遠遠地看著她,也是好的,只要她好,他就心安,心底最卑微的乞求,已經如此,他願默默地守等她一生,哪怕直到等到這一世之盡,方能等到她再次向他看來,那也值得,卻未料想,原來,他宇文泓,連等待的機會,都不配擁有……

……觀音死了……

這是天下間最殘酷的四個字,每一字每一劃,都像是尖銳的劍刃,錐心刺骨,傷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遍體鱗傷的身軀,一世也不會好了,因為心,就此束縛在寒冷的永夜裏,再無光明。

真正在心底接受蕭觀音死亡的那一日,無論如何酗酒、都無法借醉逃避事實的那一日,渾身酒氣、醉眸幽深的北雍之主,跌坐在蕭觀音生前的居室前,在望見那條蜷在廊下的黑狗時,混沌的腦海,忽地憶想起新婚那年,在攜蕭觀音同至郊村、遇見這條黑狗時,農人常春曾經說過,此黑犬天生白尾,是克主之相。

……是克主之相……

醉得腳步踉蹌之人,猝然抽出手邊長劍,搖晃著指向了蜷趴在地的黑犬,起初的瑟縮後,察覺到身前之人用意的黑犬,面對冰冷雪刃寒光,並沒有閃避躲懼,而是更低身地趴了下去,耷拉著雙耳,不做掙紮,昔日晶亮的雙眸,早無光亮,始終等不回主人的它,似已對生死,了無畏懼。

但最終,要命的寒刃,並沒有斬在它的頸上,而是驟然失力地,落在它的身邊,“叮”地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麽,也徹底跟著碎了,再也無法凝結修復,永也好不了了。

……哪裏是這條狗克了她呢……是他,克死了她……他這天生無人愛的天煞孤星,本就該一世得不到半點溫暖愛意,順從天命地孤獨而死,為何非要去親近招惹她,為何非要向她索求愛意,他害了她,她那樣虔誠柔善的向佛之人,本該受她的佛祖庇佑,平安清靜一世,至死不知傷悲、不落淚水,是他易了她的命,是他害了她……

……他克死了蕭觀音……宇文泓……克死了蕭觀音……

心死在了這一日,所留下的,只是一具空殼,北境改朝換代,國號為“殷”,殷朝的臣民們,眼睜睜地看著新帝,一日比一日更瘋,雖幸好,這瘋病,暫還沒傳染到涉及江山民生的朝廷政事上,在國家大事上,新帝雖還像位君主,但除此之外,一言一行,毫無人君之像,一日瘋過一日,幾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瘋事,傳遍朝野,令人心憂惶,生怕哪一日,殷朝的皇帝陛下,徹底瘋癲,給整個北境,帶來災難。

一時,皇帝要滅佛,因所謂佛家,竟未能庇佑一位生來半點惡事未做、心懷眾生、常做善事、一心向佛的柔善女子,令她遭受苦難折磨而死,令北境上下,不得信佛,拆寺毀廟;一時,皇帝又不滅佛,而是在問那些日日受人參拜的佛祖菩薩,是因何善事受人香火後,道他的妻子,是天下第一至善之人,也理應尊為神女,受人參拜,如此令世人瞠目結舌的肆意行事,坐實瘋癲傳言的同時,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越來越多的瘋事流言,真真假假在民間散開,傳遍天下。

外界流言如沸,而宮中,永是寂寞如雪,夜闌無聲的時候,皇帝親信,會見陛下一人坐在空曠的大殿階上,緩雕著手中一枚木像,木像雕成的那一日,簾後的承安,因關切天子,小心翼翼地大膽看去,見孤家寡人的皇帝陛下,將臉頰貼在那尊觀音像上,挾著熏濃的酒意,沙啞著嗓音,如泣般喃喃自語:

“……觀世音,南無佛,

與佛有因,與佛有緣,

佛法僧緣,常樂我凈。

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

念念從心起……念念……不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