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魂

如泣如訴的喃喃醉聲,回蕩在孤寥空曠的大殿之中,似一道又一道無形的枷鎖,將那階下的男子,緊緊纏縛在這深深宮闕、這人世之中,余生不得歡喜、不得自由,往日所有的記憶,都成了一柄柄冰冷的尖刀,在每一刻、每一時,無情地在皇帝心上磋磨,高高在上的金鑾寶座、大權在握的萬裏江山,他得到了能與她可能擁有未來所需的一切後,卻獨獨失去了她,皇帝再也等不回他的妻子,所謂天子,正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的殷朝皇帝,是一日勝似一日地瘋了,原先一會兒要滅佛拆寺毀廟、一會兒命全國臣民參拜仙逝皇後的皇帝陛下,忽地開始向佛,不僅向佛,天下間幾乎所有的教派,哪怕是邊族所信之教,皇帝都一一地跟著信了,他信仰所有的教派,向天下間所有的教派祈願,求他的妻子能夠死而復生、回到他的身邊,他命全國上下,不許有人傷害蝴蝶,見蝶類受風吹雨打,應主動庇護之,只因他的妻子,曾同他講過化蝶的故事,神思狂亂的的皇帝陛下認為,也許仙逝的蕭皇後娘娘,一縷香魂,轉系飛蝶,天下間翩翩飛舞的每一道蝶翼流光,都有可能是她,是他的妻子蕭觀音。

一時,在宮宴上,大發雷霆,斥責彈箜篌的樂女,樂藝不精,侮辱了這空靈仙音,要將褻瀆仙音的樂女,推出去斬首;一時,又改了主意,道皇後不喜歡他這般,將跪求地上、嚇得半死的樂女,客客氣氣扶起,引至上座;一時,在宴殿中手舞足蹈,癲狂無狀,好像還是從前那個失了心智的宇文二傻子,並道要親自彈曲箜篌,予滿朝文武聽,以助此宴佳興;一時,真坐到箜篌旁了,拂撥樂弦沒幾下,卻又當著宇文皇室與滿朝文武的面,抱著箜篌,哀聲落淚,泣唱:“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飲泣吞聲的一字一句,是肝腸寸斷的相思蝕骨,皇帝是天子,卻也是鰥夫,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蕭皇後遠去的香魂,也帶走了皇帝的心魂,向來天子好瓊樓玉宇、好後宮麗人,但北境殷朝的皇帝陛下,卻不愛軒闊殿堂,不愛各色美人,他命人將昔日雍王府長樂苑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搬移至宮中,以宮中長樂苑,作為日常起居之所,苑內,除心腹近侍外,也無美人相伴,有的,只是花草蔬果、鶯雀鵝犬,有時,入宮議事的朝臣,可見堂堂北境至尊之地,有群鵝連城一線,浩蕩而過,禦池之內,遊水的不是各式珍禽,而是這一只只噗通跳水的大鵝,白毛浮水,紅掌撥波。

昔年暗中追隨長樂公之臣,皆盼陛下失妻之痛帶來的種種異舉,早早消了才好,而心有不甘、心懷不軌之人,恨不能對此火上澆油,殷朝的皇帝陛下,徹徹底底瘋癲,才最合他們心意,雖滿朝憂灼的表面之下,是人心各異,但不軌之人,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同隨滿朝文武,奏請太後娘娘,勸陛下早日消解哀思,早納新人,早綿子嗣。

畢竟,太後娘娘,本就最是疼愛次子,豈忍見皇帝陛下,哀瘋至此呢?!

從前的皇帝陛下,也與母親關系親密,朝野上下原以為,太後娘娘勸一勸,多少能勸住些,但,一眾朝臣寄於太後娘娘的希望,仍是落了空,太後娘娘身為人母的懇求勸解,所換來的,卻是皇帝陛下的怒火,傳聞中說,太後娘娘入宮中長樂苑,勸皇帝早日放下蕭皇後,早日選妃生子雲雲,並特地推舉了幾位裴氏一族內品貌雙全的年輕女子,作為新後人選,一字一句,本都是出自一片慈母之心,外人聽來,都十分感動,可瘋瘋癲癲的皇帝陛下,卻無法體會母後關懷,在一再拒絕之後,忽地發怒,道太後娘娘如今也是守寡之人,既如此熱心於再度嫁娶之事,那他這做兒子的,也為母後再安排一樁婚事,說著就隨手指了一名老奴,道要將太後娘娘改嫁與此人,氣得太後娘娘差點當場昏厥過去,之後直接因此事氣出病來,臥榻難起。

於是,伴隨著瘋事傳言的,還有皇帝陛下這一令世人瞠目結舌的不孝之舉,由此一事開始,種種不孝之事,在有心人暗推之下,虛虛實實地愈傳愈廣,讓皇帝本就令臣民憂心不安的瘋癲聲名,更加不堪,北境之人,對此只敢私下悄議,不敢大加閑談,畢竟,傳聞中說,瘋癲不孝的皇帝陛下,性情越發暴戾嗜血,動不動就要殺人,有一夜,忽然犯了瘋病,竟然直接提劍,將身邊之人盡皆殺死,禦殿血流成河,直至天明,就連太後娘娘抱病勸阻,都差點死在皇帝劍下,如此可怖,令人心惶惶不安,怎敢如從前直喚“二傻子”般,對如今的皇帝陛下,在明面上非議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