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宇文泓心裏正泛起點細細麻麻的滋味時,又見蕭觀音從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朝他遞了過來。

宇文泓道:“我臉上沒有汗,不需要擦。”

蕭觀音輕笑,“是送給你的生辰賀禮。”

宇文泓一直懶倚榻欄的身體,微定了定,目光落在那方帕子上許久,方慢慢地擡起了手。

他將這方帕子從她手中拿來,觸手涼滑輕軟,口中硬邦邦道:“我沒有賀禮送你。”

蕭觀音邊將小燈放在榻幾上,邊柔聲對他道:“你之前,已經送過我了。”

折疊方正的雪白帕子,在宇文泓手中如溪水滑開,如霜似月的一片皓白下,帕子一角,精繡著的數片殷紅野花花瓣,在這暗夜之中,似簇簇跳動的火苗,燃得人雙眸星光熠耀。

蕭觀音除鞋上榻,手挽著長發,在宇文泓身邊坐下道:“以後出門時,將這帕子隨身帶著擦擦汗吧”,微頓了頓,還是勸說了宇文泓幾句,“其實最近還是少出門為好,天氣越來越熱了,在太陽底下曬久了,人會中暑生病的,你想玩,在長樂苑裏玩,也是一樣的。”

望著帕子的宇文泓,聽了這話,立時了然了蕭觀音今夜又是甜言蜜語又是親送賀禮的因由,本依他的心,他應一口回絕、不稱她的心的,但不知為何,明明察知了蕭觀音背後的用意,可在側首對看上她雙眸的瞬間,卻握著手中帕子,輕輕“嗯”了一聲。

宇文泓想,他酒量雖好,但今夜,怕是真的有點喝多了,腦子糊裏糊塗不好使,之前一次,現在又一次,頻頻心口不一……

而蕭觀音因之前多次勸說,宇文泓總不聽的,執意說外面更好玩,成天頂著太陽往外跑,故也沒對這次勸說,抱什麽希望,忽聽宇文泓應下的她,心中自然浮起驚喜,望著宇文泓微彎唇角,流光映帳的燈影下,眸中笑意盈盈。

……笑得還挺甜……

宇文泓心中浮起此念,下一瞬,即猛地驚醒,醉了……他今夜是真的有些醉了……醉了醉了醉了……

醉醉的宇文二公子,趕緊移開目光,醉醉地闔眼躺下,心神混亂地睡了,雪白的帕子握在他的手中,淡淡的香氣,縈繞至他鼻下,逸進他的夢裏。

總是噩夢纏繞的歲歲生辰夜,在今年,沒有冰冷的深淵,沒有死亡的陰影,有的,是金燦的夏日陽光,熾|熱|地照曬在他身上,令他身體的每一處毛孔,都能感受到活著的暖意,大片大片殷紅的野花,在燦爛的烈陽拂照下,燃如火海一般,他置身在這片如火如荼的花海之中,有人亦然,在他前方不遠,背影清纖,白衣翩翩,不染凡塵。

他向著她,如影逐光,一步步地走近前去,在將要走至她身後時,卻見漫山遍野的花海,忽地真就變做火海,她在他面前,在這火海的中央,化為幻影,風吹即逝,如一縷月華,拂掠過他的面龐,他伸手欲抓握住這道清風月影,攥至手中,見是一方涼滑的帕子,如雪素白,帕角數片殷紅花瓣,灼灼如火。

身邊所有肆虐灼燃的火光,忽在這一瞬間,熄滅幹凈,天光亦滅,冰冷與黑暗再次如潮湧上,他手握著這天地間的唯一一點雪光,望著四周暗黑、地石紅熔的場景,忽地醒覺他身處何地——地獄無間。

心神一震的同時,手中的帕子,也似月光幻影,如水流逝,捉握不住,夢中的他,下意識攥緊指尖,夢外的他,亦是如此,宇文泓從夢中醒來時,手中緊緊攥握著這方雪白的帕子,用力到指節酸痛發白。

他頹然地躺在榻上,不僅後背汗濕,額發下,亦浮有汗意,宇文泓下意識要拿帕子擦臉,但抓著手中帕子送到面前,卻又在額汗前停住了,仰面怔看了這帕子片刻,終沒叫這方雪帕染上汗漬,垂下手去,暈暈沉沉地坐起身來。

身體周圍,不是夢中的黑暗與冰冷,而是盈滿了明亮的夏晨陽光,它們透窗穿簾,照得帳內亮晃晃的,令人雙目隱覺刺痛,暈沉坐起的宇文泓,一手覆在眼前,慢慢地揉著眉心,並回憶著夢中情景,想自己昨夜真是有些喝多了,睡前同蕭觀音說話時怪怪的,睡著了,也做這麽奇奇怪怪的夢……奇怪的夢……讓人心裏莫名沉沉的……

從夢中醒來的宇文泓,在榻上暈暈乎乎地坐了好一陣,仍像是有些沒緩過神時,隱聽窗外傳來細碎的輕笑聲,如系在風中的連串清鈴,在拂風下輕輕地搖曳脆響,動人心弦。

他坐榻靜聽了一會兒,心也像是靜了不少,趿鞋離榻,推窗看去,見是蕭觀音在廊下和那條黑狗玩,門外離地的玄漆木廊,像是剛被清水潑洗過不久,十分幹凈,烏亮地反射著燦爛的朝陽,蕭觀音未著襪履,赤足在廊上與愛犬嬉戲慢跑著,玉白的足下,踩踏著碎碎流金的燦爛陽光,衣發亦披拂著澄陽與朝霞,沁人的穿廊晨風,吹拂得她身上裙裾飄飄,整個人雪白金燦,耀目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