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夢(第2/3頁)

夜色中,蕭觀音靜靜地闔上了雙目,等著在平靜的睡夢之中,將這新婚首日安靜度過,卻不知,這一夜,還不算完。

又一場詭陰噩夢,又一次夢回幼時,年幼的他,因食青棗時急切了些,被噎在喉中的棗肉,憋得滿面紫脹、喘不過氣來,直掐著自己的喉嚨摔倒在地,等著不久前親自洗凈青棗、親手喂他吃下的母親,快來救他,卻見母親表面倉皇擔憂的神情下,眸中隱現冷光,倒地的他看得清楚,那冰冷的眸光是在說,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年幼不知事時,他也曾以為母親是愛他的,盡管在這樣深信著的同時,也能隱隱感覺到母親待他,與大哥和四弟,隱有不同,後來,他漸漸長大,明白母親表面的慈愛下,隱藏著深深的厭惡,明白母親一句句關心話語的背後,實則每一句都在盼咒著他,不如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在瀕死邊緣、掐脖倒地的孩童,冷眼旁觀的不止有母親,還有他的一眾兄弟們,他們在他身邊圍如鐵桶,讓他無處可逃,通通卸下了友善仁義的面具,露出一張張血盆大口、猙獰面容,與母親一同盼著他就此死去,好分食他的血肉,將他啃得渣也不剩,就像從未在這世間活過。

絕望,無盡的絕望,像不斷上湧的冰水,要令他窒息而死,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拼命張口,嘶啞發出最後的聲音,向他最後所信任的人、向他在這世間最後的親人,呼喊求救。

父王來了,他抱著最後一絲懸線般的期待,等待父王救他回到人世間,卻最終等來了一雙冰冷殘酷的雙手,父王和藹的面龐,也變得猙獰,他狠狠地掐著他的脖子,雙眸血紅,冷音如鐵,“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是你母親的恥辱!也是我的恥辱!你該死!!你就不該生在這世上!!你一早就該去死!!!”

最後一絲維系生命的呼吸,在劇痛中驟然斷停,他就此陷入了永無止境的噩夢裏,人在帷帳之內猛地驚醒,在將亮的天色中,騰坐起身,頭痛欲裂,後背冷汗涔涔而下,有如落雨。

……又一次噩夢罷了,總是這樣的,黑夜為噩夢糾纏,在黎明時驟然驚醒,孤身坐在帳內,直至天明……天明,也不過是醒著的噩夢罷了……

從噩夢中醒來的宇文泓,一手捂著青筋痛跳的額頭,如往日一般,微微側首,向映著將亮天色的室窗看去時,眸光輕掃過身邊,微一怔後,猛地想起昨夜今日之事,才算是真正消了困意,從夢中清醒過來,回到現實,想起自己已是有婦之夫,這榻上躺著的,不止他一個人。

……也還是一個人罷了……總是一個人……在這樣從噩夢中驚醒的黎明……在每一天……由生至死……

宇文泓忍耐著頭痛,緩緩勻平因驚夢而略顯粗重的呼吸,埋首在膝前,一個人坐等天明,等著從一場噩夢,踏入另一場噩夢,人坐榻上,卻似身在深淵、冷沉下墜時,忽有女子清柔之聲響起,如一束天光,照亮在陰暗的深淵上空,喚醒了千萬年的沉寂。

“你怎麽了?”

朦朧醒轉的蕭觀音,見宇文泓並沒有好好睡著,而是埋首坐在榻上、鬢發汗濕的模樣,出於關切,坐起身來詢問,見他聞聲擡起頭來,眸光幽亮,面上皆是汗意,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不久似的,望著她的神情,也有些木木的。

……倒頗像弟弟迦葉幼時,在她那裏午睡驚夢時,愣愣坐起的模樣……

蕭觀音取來帕子,邊輕拭宇文泓面上的汗意,邊輕聲問道:“怎麽了?做什麽噩夢了?”

宇文泓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在帳外榻燈和透窗天光縈攏的瑩白光亮裏,明明近在咫尺,卻如隔煙霧地望著她,望著她一下下動作輕柔地擦拭著他面上的冷汗,就像昨日夜裏,用浸了涼茶的濕帕子,緩緩拭過他面上的紅疹,幫他消解癢意。

幽沉的眸光,從那纖纖素指,緩緩上移,落到了那張玉白無瑕、與他完全相反的面容上,宇文泓聲音低啞,問:“不醜嗎?”

蕭觀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身前男子是在問什麽,淺笑著搖了搖頭,手下擦拭動作未停。

……沒有絲毫嘲諷的笑意……他見過太多嘲容,太多表面溫善實則暗在嘲諷的笑容,他辨得清,眼前女子唇際的清淡笑意,不含半點嘲意……

……怎會沒有嘲意呢……怎會……

宇文泓將自己那張布著紅疹的臉,靠近前去,貼了下她無瑕的臉頰,等待她眉尖蹙起、難掩厭惡地將他推開,卻見她雙眸只是微詫地瞬了一下,仍如先前清和,不但沒有漾起半絲厭惡之意,反還泛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包容小孩子玩鬧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