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夢

寢房之內,宇文二公子似愛極了那盤脆甜的青棗,坐在外間食台前,一枚接著一枚,慢慢享用,並不急著安寢,內間,蕭觀音端坐在鏡台之前,由著跪坐在一旁的侍女阿措,為她卸簪梳發,在一旁燈樹的輝映下,透過面前明鏡,望見阿措神情沉靜、動作輕柔,一如往常。

晨起與晚間的梳妝與卸妝之事,一向是由阿措來做的,此事,好像從阿措來她身邊不久,就是這樣的,她不需太多人服侍,近侍只鶯兒與阿措兩個,鶯兒自小長在她的身邊,而阿措後至,雖然是後至且無法言語,但因性子沉靜、做事妥帖,很快叫鶯兒折服,一口一個“阿措姐姐”叫得親近,再不久後,她們二人就漸分清各責,有許多事是一同陪侍,也有一些事是各司其職,譬如阿措從不插手她的沐浴更衣之事,但梳妝這塊,就主由阿措負責。

鶯兒從前也曾想著幫忙,但看阿措雙手極巧,各式高髻信手梳就,她怎麽練習也比不上,湊在一旁,也無忙可幫,遂也就不再總想著在旁搭手了,將此事,通通交與她的“阿措姐姐”。

在家裏時,每每阿措為她綰發梳發時,她常會和阿措隨說些閑話,有時是新看的詩詞,有時是聽來的趣事,四時天氣、花開花落,相伴的時光,在這樣晨晚烏發清揚的細語與傾聽中,一年年緩緩逝過,雖然阿措不能言,但眸光相接,可聞心聲,朝朝暮暮的相視一笑之時,心內響起的,是靈犀之音。

因極熟稔,故而今夜,雖然阿措看似仍如往常神色沉靜,但她可感知,她真實心緒的不寧,看似平靜無波的心湖之下,一重重的不安漣漪,皆因憂她安危而起。

白日在西苑圍場、情勢驚險之際,她眼角余光瞥見阿措拼命打馬趕來相救,只是不及世子殿下動作飛快而已,在她被救下後,阿措幾是撲近前來看她是否受傷,她與她相伴多年,從未見過她靜如幽潭的雙眸,似今日那般,浮現憂惶,一直到現在,那憂色,都無法從眸底完全褪去……

燈火輕曳的光影中,蕭觀音輕輕握住阿措的手,柔聲問道:“今日,嚇到你了是不是?”

阿措自是無法言語,只是聞言靜默片刻,放下手中的金梳,慢慢低下身去,伏在她的膝上。

“不怕”,蕭觀音輕道,“你對我‘說’過的啊”,她輕撫著她的鬢發,柔聲安慰,身前似依戀母親的嬰兒般、伏在她膝上的清秀少女,“我沒事的,往後也不會有事,不用怕……”

女子低柔的聲音,如暖漾的泉水,在內室輕輕流淌,外室,承安看公子這架勢,像是能坐在這裏吃上一夜青棗,終是忍不住開口,再三請催公子早些上榻歇息。

宇文泓充耳不聞地坐了好一會兒,方瞄了承安一眼,洗凈手面,站起身來,他邊往內室走,邊繼續暗想心事,思量著不久前與四弟那番“燒香拜佛”的鬼話,才剛踱進內室時,就見暈黃的光影中,他娘子身邊那名不會說話的侍女,奇奇怪怪地跪伏在蕭觀音身前。

燈光中,宇文泓微挑了挑眉,這是做甚,拜佛?

他一進來,那侍女就不“拜”了,立直起身來,低頭垂手,默默地退了出去,宇文泓瞥了她一眼,轉看向蕭觀音,目光卻也不做停留,直掠了過去,看向她身後的錦榻,口中嚷著“好困好困”,隨解了身上的衣袍扔在架上,上榻扯了被子一裹,朝內睡去。

內外室的燈火漸次滅了,侍女退離,緊闔房門,室內唯剩下夫妻二人,蕭觀音緩緩走到榻邊,望了那緊裹錦被、似已睡熟的背影片刻,從壁櫃中另抱了一床軟被,上榻靠外歇息。

這便是她的新婚第一日了,帳外榻燈淡淡攏帳的暗光中,蕭觀音躺在榻上,眼望著帳頂模糊的團金花鳥紋,回想今日從清晨敬茶到午間遇刺再至入夜發生的每一件事,於心中靜默地想了許久,無聲地朝枕邊人側首看去。

在家之時,哥哥講起世子殿下之事,興致上來,越講越多時,又猛地想起她真正所嫁之人,聲音頓住,面轉黯然,在沉默許久之後,輕輕地對她道:“若非因政局之故,世子殿下早早尚了公主,依妹妹的品貌,如何當不得世子妃呢……”

哥哥為她感到可惜,為她沒有嫁一位世人眼中的好兒郎、而需嫁一名失智的男子為妻,真心感到難過,但她心中,其實並無同感。

嫁給風華絕代的貴公子,還是嫁給形同小兒的失智之人,對她來說,其實沒甚區別,都只是一樁身不由己的婚事而已,她本心離紅塵,並不想嫁為人婦,也就只會為婚嫁這件事本身,感到沉郁,而不會因為對象心智美醜,心緒沉浮。

其實,與其嫁給風華絕代的貴公子,倒不如嫁給枕邊之人,因為他心中並無風月,她心中也無,成為他妻子的她,無需對夫君懷有情意,他不需要這樣的情意,而她心中,也沒有這樣的感情,若這一生,必得嫁人,其實嫁給這樣的心無風月之人,倒是唯一合適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