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暗箭

朗州氣候濕熱,物產豐富,風光也與京城迥異。

盛煜所住的莊院附近地勢平緩開闊,驅馬車走上一陣,便有峰巒叠起,湖泊如鏡。因魏鸞被折騰得身體不適,馬車走得極慢,郊野的風徐徐自卷起的側簾吹入車中,撫過臉頰時溫暖潮濕,比起昨日策馬疾馳的悶熱,還算愜意。

馬車頗為寬敞,盛煜屈腿而坐,魏鸞靠在他胸膛。

沒有京城朝堂上詭詐的如潮暗湧,沒有玄鏡司裏纏身的瑣碎事務,亦沒有公府和曲園種種無形的束縛,此刻夫妻同行,在異地他鄉,身畔唯有彼此。蔥翠欲滴的濃綠緩緩閃過車窗,樹蔭遮蔽的官道旁漸漸熱鬧,臨近小小的城門時,甚至能聞到食物的香味。

這是座縣城,卻不遜於京畿周遭的繁華。

進了城門,街道兩側店鋪林立,吆喝陣陣。

盛煜棄車而行,挽著魏鸞的手臂,專挑京城裏看不到的鋪子逛——譬如做法獨特的蜜餞,譬如唯有當地人才穿的繡工細密翻覆的衣衫,譬如形狀奇特的冠帽,譬如做法地道的吃食。比起京城的朱樓玉闕,自是稍稍遜色,浸身其中時,卻有種樸實的煙火氣。

那是魏鸞在京城不曾體會過的。

盛煜對此倒習以為常,身著茶青錦衫緩步行於街市時,那股殺伐決斷的冷厲氣勢亦悄然收斂,玉冠下眉目清雋,唇角甚至噙了笑意。他自幼在外歷練,幾乎踏遍朝廷所治的各處州府,十余年間,對各處風土人情亦頗為熟悉。

談及朗州的事情,他也頭頭是道。甚至旁征博引、觸類旁通,說些與之相似的別處風物給魏鸞聽,連同各地習俗之流變、百姓之遷徙都十分清楚。

魏鸞在旁聽著,只覺驚奇而向往。

她自幼被選為公主伴讀,跟周驪音一道識字讀書,講學的先生皆是朝中名儒,滿腹才華之人。但即便是那樣的飽學鴻儒,就算學識通貫古今,於許多事情也只是書中所得,並不像盛煜這般,遍歷各處,如數家珍。

南方之秀美,北方之渾樸,從他口中道來,與書卷上的文字迥異。

各處之習俗節令,由他親述,也比墨色更為鮮活。

夫妻成婚至今,甚少有空這樣閑行漫談,魏鸞也是頭回發現,盛煜那副威儀沉默的身體裏,並非如她從前所以為的那樣,裝著的唯有冷厲殺伐,索然無趣。他的心裏其實裝著錦繡河山,盎然民俗,如同南朱閣那座擺滿雕塑的博古架一樣,輕易不示於人。

這種觸及內心的親近,似乎比昨夜的緊密糾纏更令人覺得歡喜。

半日逛下來,魏鸞意猶未盡。

盛煜也難得有如此興致,拋下雜事攜妻閑遊,在逛完縣城後,又帶魏鸞去泛舟遊湖。

直至日色西傾,才折道回住處。

……

馬車穩穩地駛過官道,魏鸞逛得心滿意足,靠在盛煜懷裏打盹。直至經過一處村鎮時放緩馬速,才從小憩的甜夢中醒來。

擡眼望外,道旁農戶錯落,炊煙漸起。

隔著數百裏之遙,暮色卻是相似的。

魏鸞揉揉眉心瞥向盛煜,那位闔目端坐,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閉目養神。

她沒敢攪擾,輕輕坐直身子,靠在窗畔瞧道旁的院落——誠如盛煜所言,這裏院落的格局、屋脊的形狀均與她在京郊所見的不同。此處離盛煜的莊院已已經不遠,道旁有荷鋤而歸的農夫,有沉迷嬉戲不欲歸家的孩童,有牧牛而歸的少年,還有……

魏鸞目光一頓,落在不遠處走來的那位挑柴踽踽獨行的樵夫身上。

他的打扮實在不起眼,極尋常的粗布短打,瞧著已很舊了,甚至還有沒來及洗的泥漬。頭發拿短巾裹著,肩頭打了補丁,微彎的扁擔兩頭是兩捆幹柴,隨他走路的動作微微晃動。渾身上下,與尋常的樵夫沒有半點不同。

吸引魏鸞目光的,是那張臉。

其實他的臉生得也極尋常,眼睛不大,鼻子略塌,天圓地方的輪廓,相貌實在普通。

魏鸞之所以留意,是因她覺得這張臉很熟悉。

仿佛從前在哪裏見過似的。

這天底下不乏相似的人,原不該大驚小怪,但此處畢竟是朗州,離盛煜的居處並不遠。魏鸞被那揮之不去的噩夢所困,不遠千裏巴巴地趕來,雖因夫妻同遊而愜意歡喜,心裏卻始終有根弦緊繃著。此刻覺得這面孔熟悉,哪能掉以輕心?

她閉上眼,迅速在腦海裏搜尋。

片刻後,遙遠的記憶終於浮起一星半點,她遽然睜眼,看向漸漸走近的那樵夫。怕被對方發覺,在瞥過後,迅速收回目光。

雖是電光火山的瞬間,卻已將對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魏鸞心裏猛地一跳,如鼓聲重擂。

不是錯覺,她是真的見過此人,數年之前,就在定國公府裏!那時外祖父尚未故去,居於公爺的位子,執掌軍中大權,舅舅章孝溫常年在軍中歷練,難得抽空回京,母親便帶她去定國公府團聚,同去的還有周驪音兄妹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