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取舍

麟德殿裏,永穆帝已恭候多時。

聽聞章太後親自駕臨,他連眼皮都沒多擡,只緩緩起身,往殿外迎去。因章太後來得氣勢洶洶,加之皇上生母地位超然,內侍並未敢阻攔,不等永穆帝迎到殿外,那位已擡步跨入門檻,母子倆在門口撞個正著。

永穆帝一把年紀,仍恭敬朝母後行禮。

章太後身上是貴重的黑衣玄裳,花白的鬢發梳得整齊,頭上盡是赤金首飾,年近七旬的人,瞧著仍精神奕奕的。見永穆帝行禮拜見,她不閃不避,只端然理袖道:“皇帝剛上完早朝,這會兒應有空吧?”

“既是母後駕臨,兒臣自然有空。”

永穆帝說著,請她往內殿走。

隨行的內侍女官皆在外面靜候,殿門掩上時,屋中便只剩母子二人相對。章太後瞥了眼堆滿案頭的文書,絲毫不掩來意,端然坐在旁邊那張圈椅裏,擡眉道:“積壓了這麽些折子沒批,莫非都是參鎮國公的?”

“母後英明。”永穆帝淡聲。

自廢太子妃的事後,母子二人幾乎撕破臉面,此時貌合神離,也無須驚怪。

章太後似沒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諷刺,只撫著檀木細潤的扶手,緩聲道:“哀家聽聞前些日章績出城辦事,卻忽然失了蹤跡,遍尋不獲。京畿布防原是太子負責,如今他剛出京巡查便出了這樣的事,實在令哀家懸心。”

“母後不必擔憂,章績是朕讓人抓的。”

“哦?”章太後似已料到此事,“就為這點軍械的事?”

“私藏軍械屬謀逆之罪,朕扣押他是為查案。”

“皇帝這是打算動鎮國公。”章太後面目冷沉,盯著兒子,“時相親自出馬,罪名尚未議定,事情倒是鬧得滿城皆知。皇帝這不止是要鎮國公伏法,還想將章家拿戰功換來的名聲一並糟踐。飛鳥盡良弓藏,這種話本不該哀家說,但皇帝如今的行徑,卻著實令功臣寒心。”

“朕只是擺明事實,孰是孰非,百姓自有公論。”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章太後嗤之以鼻。

她出自將門望族,自幼高人一等,後來隨先帝建立新朝母儀天下,娘家兄弟皆位列國公,膝下又盡是風子龍孫,權柄在握時,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百姓於她,不過是遠遠匍匐在宮城外的萬千芝麻而已,不足以入眼。

章家世代猛將,是非功過,豈是他們所能置評?

遂冷哼了聲,道:“百姓愚昧,只葉障目,能有何公論?倒是朝堂上喋喋不休,皇帝如此放任,難道真要逼得鎮國公聲名掃地,甚至拿謀逆的罪名取他性命?”她的聲音驟沉,鳳眸盯向皇帝,隱隱藏有殺意,“他若真想謀逆,何須在京城費事。”

“太後的意思,是要鎮國公拿著朝廷的兵將,坐實罪名?”

章太後冷冷盯著他,“若皇帝逼迫太甚,哀家也難阻止。”

“非朕逼迫,是章家步步緊逼。太後其實最清楚,當初先帝封了章家三位國公,連太子妃也出自章家,已是尊榮之極。朕捫心自問,這些年並未薄待章家,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章孝溫兄弟倆割地自據,屢屢抗旨不遵,便連章念桐都肆無忌憚,莫非是覺得,這天下已改姓了章?”

這話問得,已十分淩厲。

章太後微怒起身,“天下自然姓周。但章家曾立下汗馬功勞!”

“當初跟從先帝的人,誰沒立過汗馬功勞?但朝堂內外,誰像章家肆無忌憚,目中無人?先帝對章家已是厚待,如今他兄弟倆自恃功勞,母後居中姑息養奸,是想讓章家同享這江山,還是索性將先帝的心血拱手讓人?母後別忘了,君王之下,盡是臣子!”

永穆帝面寒如霜,迎著太後盛怒,沉聲續道:“章家有軍功不假,但這些年的累累惡行,便是誅九族也不為過!”

“你敢!”章太後聞言大怒。

永穆帝拂袖,背過身去。

章太後當年費心將他送入東宮,而後推上皇位,便是看中永穆帝重情,易於拿捏。誰料昔日的重情少年成了帝王,如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咬著牙,氣得渾身發抖,好半晌才壓著盛怒,道:“皇帝翅膀硬了,哀家不便多言。但北邊駐紮十幾萬大軍,你可掂量清楚!”

“他若當真謀反,朕有的是兵馬錢糧對付!屆時章家上下不留半個活口!”

這話說得太狠,章太後氣得血氣翻湧,口不能言。

永穆帝則擡步到案邊,取了個鼓鼓的錦囊。

“或者,母後是指望他?”

說著話,將錦囊丟在章太後身旁的矮幾。

章太後臉色鐵青,卻仍取了錦囊翻開。這一瞧,原本強壓的氣血再難克制,喉頭一股甜猩湧起,她竭力咽回去,臉上青白交加。

——那錦囊裏裝的是一束頭發,一片布帛。

布帛應裁自胸口,上面繡紋是皇太子的服飾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