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秋旗(四)

席銀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時是一個無名的深夜,視野之內一片漆黑,卻有一個平寧的呼吸聲身側。

席銀試著動了動僵麻的手,然而身上的五經八脈封閉得太久,一時還不受她自己的控制,手將一擡起來,就失力落了下去,接著便“啪”的一聲,拍在了身旁那個人的臉上。

原本平寧的呼吸一窒,席銀不知道有沒有打疼他,只知道那人沒有動,由著那只手在他臉上搭了好久。

“是……胡娘嗎?”

“不是。”

說著那人擡臂握住席銀的手,掖入被中,側過身道:“是朕。”

張鐸這一翻動,席銀的腳趾就抵到了張鐸的小腿,席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剝得只剩了一件抱腹。被褥裏全是張鐸的體溫,對於席銀而言,竟有些燙。她有幾句很難為情的話,想問又說不出口,正結舌,忽聽張鐸道 :

“你身上太涼了,所以抱了你一會兒。”

說完他坐起身,掀開被子下榻。

剛走了一步,卻感覺喉嚨處有些勒,好像是身後的人在扯他的禪衣後擺,力道很雖然很輕,但到似竭盡了全力。

張鐸停下腳步,側眼平聲道:“拽著幹什麽?”

“你去哪裏?”

席銀的聲音細若遊絲,疲倦而無力。

“去點燈。”

“別去……我太邋遢了,不好看……你看見了又要罵我。”

張鐸聽她說完這句話,不自覺地笑了一身,退回來一步在榻邊坐下,“把手縮回去。”

席銀聽話地松了手,醒來有那麽一會兒,身上的肌肉也終於有了些知覺,她把手縮回被褥裏,又下意識地掖緊了脖子上的被子。

張鐸側頭看著她,“不疼嗎?勒那麽緊。”

“我不疼了。”

夜色裏張鐸看不清席銀的面容,但能從她刻意掩飾的聲音裏,倒是能察覺到她此時身上的感受。

這兩日,梅辛林的藥是胡氏等人拖著她的背,掐著她的嘴灌的,梅辛林壓根沒把她當成一個柔弱的姑娘,下的藥又狠又辣,傷及腸胃,以至於有的時候,連米漿都灌不進去。

此時金衫關一戰的鮮血,還沒從張鐸眼底散去,照理說他對於這些肉身上的疼痛尚是麻木的,但不知為何,就是看不下去席銀受苦

“想不想吃什麽。”

席銀搖了搖頭,“吃不下。”

她說著,咳了幾聲,難受地蜷縮起了身子。

“你不要管我麻。”

“那誰管你。”

“我自己呀。生死自負,我也可以的。”

這是他從前教她的話——生死自負。

意味著不卑怯以求生,不懦弱以應死。這也是所謂“皮開肉綻,心安理得”的另一個注解。如今她孱弱地躺在榻上,對著張鐸說出來,竟令張鐸也看見了一片來自於肉身瘡痍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沖動,竟伸出手去,輕輕地摸了摸席銀的額頭。

席銀卻忽然想起什麽一般,試圖撐著身子坐起來,張鐸忙拖住她的背道:“你要做什麽。”

席銀的手胡亂地摸索,惶然道:“我的大鈴鐺……”

張鐸一把捏住她的手,托著她的背讓她重新躺下來。

“不用找,平宣取走了。”

席銀一怔,眼眶頓時紅了。

“對不起……我還是把你給我東西弄丟了。”

她將才還有底氣去說生死自負,此時卻連睜眼看他也不肯了。

張鐸稍稍彎下些腰,將聲音放輕道:“嗯,除了對不起以外,還想對我說什麽。”

“我……”

席銀抿了抿唇,“我還是沒有做好……我會不會又害了趙將軍啊,殿下如今在什麽地方?鈴鐺……我還能把鈴鐺找回來嗎?”

也許是因為難受,她說得斷斷續的,張鐸靜靜地聽著,直到她喘息著說完最後一個字,方將手挪到她的耳朵處,輕輕捏了捏。

“我回來了,鈴鐺丟了就算了,你不用再想了。”

席銀聽他說完,忽想起胡氏來,忙道:“胡娘呢,你有沒有……”

“沒殺她。”

“我明日想見她……”

“見她做什麽。”

席銀忍不住又咳了幾聲,喘息道:“我要罵她……糊塗!”

“晚了。”

“什麽?”

“她受了賞。”

席銀急道:“為什麽要賞她,她若聽我的話,長公主殿下就不會走……”

“賞就是賞了。”

他的聲音刻意逼得有些冷,席銀也不敢再問下去了。她縮回被褥中,把腦袋也蒙了起來,“甕聲甕氣地喚了張鐸一聲。

“陛下。”

“嗯?”

“嗯……”

席銀似乎有些猶豫,“趙將軍……不會有事吧。”

張鐸望著榻上懸掛的垂帳,忽然想起梅辛林之前的話。

相同的話,在遇到席銀之前,他對趙謙說過很多次,那時他堅信自己是為了這個摯友好,如今同樣的話,他卻不一定能對趙謙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