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秋旗(三)(第2/2頁)

正殿只傳了梅辛林。

而梅辛林進去之後,殿內一直沒有聲響。

正殿外,胡氏,陸封,包括江淩等人,都跪在雪地中待罪,被人的體溫融化的雪水早就把衣衫濡濕了,卻沒有一個人敢動。

此時殿內,燭影沉默。

怕席銀冷,每一道窗隙都被胡氏等用綢紗遮堵住了,於是就連博山爐中的煙線都失了流力,孱軟地向梁上攀去。

梅辛林看著那道煙線,淡道:“你知道我不會救她。”

張鐸沒有應他的話,低頭輕輕挪開席銀的手,在榻邊坐下,望著榻上幾乎沒有生氣的人,“你和江沁都是這個意思?”

“是。江沁為陛下思慮得還要遠一些。覺得陛下身在帝位,男女陰陽事,家族門第婚,都不能妄避。我看得則更淺。”

他說著走近榻前。

“金衫關的戰事已平,下一步就是荊州。只要一舉殲滅劉令,劉氏余孽再無翻浪之力。我唯忌,在長公主身上,你已經輸了岑照一子,而在這個女子身上,你恐輸盡全局。”

張鐸沒有擡頭。

目光在席銀的身上緩慢逡巡。

她身上仍然穿著那件他給她棗色大袖衫,人卻比他離宮時瘦了一大圈,即便是昏睡著,一只手還是不自覺地摳著腰上系鈴鐺的絳帶。手指蒼白,指甲消磨,有些手指的指甲甚至已經折斷,天知道,她之前抓扯過什麽東西。

張鐸輕輕捏住她放在腰腹上的那只手:“知道她是岑照設給朕的局後,朕不止一次地想要殺她。事實上她也辜負過朕很多次,但正如你說,朕下不了手。”

梅辛林平續道:“這個女子,受了你的恩活下來,但她沒有那個福氣去受你的情。你天命所歸,則一切有定數,你下不了手了結她,自然有天助你。張平宣雖去了荊州,但她也賜了此女一死。只要此女不在人世,你就有心力控局。”

張鐸聞話闔目。

他從來都不擅長自觀內心,也不肯輕易流露內心中的情緒。

然而對於席銀,他除了有他不敢自觀的□□之外,還有一種隱藏在剛性之下的恐懼。

恐懼的對象並不是席銀這個人,而是他自己本性之中,因為情愛浸滲,而越見孱脆弱的那一隅。那畢竟是他渾身上下,唯一可見的孔隙,孔隙之後則是要害,只要一根針,就可以直取的命門所在。

“朕寧可不控這個局。”

“陛下……”

“救她。”

他打斷梅辛林的話,輕吐了兩個字。

梅辛林搖頭提聲道,“你這一回不了結她,在荊州又要如何了結你與陳家十幾年的恩怨!你已經為了她放過岑照一次了!”

張鐸的手捏皺了膝上的袍子。

“梅辛林,朕說救她。”

他說完站起身朝梅辛林走了幾步,佛龕裏清供的梅花陰影一下子落到他的臉上,不知為何,那明明是神佛的影子,落在他面目上卻帶著是殺意的。

梅辛林擡頭,並不避張鐸的目光,平聲應道:

“你實在不該因為女人而生軟肋。”

“朕知道。”

梅辛林扼腕嘆了一聲:“你這樣說就是不肯聽臣再言語。”

張鐸回頭望了一眼席銀,她微微擡起的脖子上,那道青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那麽怕死的一個人,拼著死也不肯辜負他,張鐸不知道是該為她喜,還是為她憂。

他看著自己的虎口,笑了笑,握掌道:

“不就是情嘛,朕不給她就是,朕要讓她活著。”

梅辛林也笑了一聲,“當年陳望替你父親批命後,你父親也說過和你一樣的話。太上忘情,不施便是。結果呢,他還是娶了徐家的婦人,生了你,最後應命而慘死。你對這個女人既用了情,是你說舍就能舍得了的嗎?”

“梅辛林,如何才肯救她。 ”

梅辛林鼻中哼笑了一聲。“你明明知道,即便你要殺了臣,臣要說的還是這些話,既如此,你不如直接賜臣一死,若不殺臣,臣便告退。”

“梅辛林!朕再問你一次,如何才肯救她!”

聲音從背後追來。

梅辛林已經走到了屏前,那映在屏風上的人影忽然一矮……

孤傲湮滅於卑微,殿外石燈籠裏的一團火徹底被熄滅了。

梅辛林仰起頭,眼前漆門上的樹影癲狂肆意。

他喉嚨裏有些發苦,手指幾乎捏不成拳。

“我是你父親生前摯友,看他死不夠,還要看你死。”

他說完,不敢轉身。

“陳家世代擅修《周易》,通陰陽道演算八卦,陳望給你父親演過一卦,陳孝也替你演過一卦,其言——金鐸墮,洛陽焚。你如今是不是要去應。”

身後的人沉默了良久,忽然笑了一聲。

“能如何呢?誰叫朕……有點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