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秋旗(二)

張平宣根本沒有想到,席銀竟然會在來見她之前,把從不離身的金鈴摘下,好像是算準了她的下一步,斷了其後路,同時也把她自己對岑照的心逼狠了。

然而,她是從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縝密的心思……

張平宣想不明白。

事實上,她從來沒有真正和席銀交過手,從前同情她可憐的身世,後來則是因為岑照的緣故,刻意疏離,至始至終她都一直把席銀當成一個羸弱愚蠢的女人,靠著岑照長大,又靠著張鐸零星半點的恩寵苦苦求生,因為依附於張鐸,才不得已要聽他的話,實則是個無甚頭腦的蠢物。

可如今看來,一切卻不盡如她所想。

張平宣強逼自己冷靜下來,蹲下身抓捏住席銀的手,壓下聲試圖說服她,“除了我沒有人會救他的性命,你要他死嗎?”

席銀像著了火燙一般地抽回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然而肩膀倒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張平宣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看著自己,“你別忘了,當初是誰在樂律裏把你撿回去,如果沒有岑照,你怕是早就餓死在街頭,當年他明明可以離開雲州城,可是為了你,他寧可受牢獄之苦,還是跟著趙謙回來了,八十杖啊,差點就活不了了!”

這一席話說得席銀想哭。

這些話,她早已不是第一次聽張平宣說了,在張平宣眼中,席銀早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她都能不厭其煩地向席銀重復岑照席銀的好,而岑照呢……

席銀想起岑照的面容,若春山迎風,從容安寧。一塵不染的衣衫,令人如沐春陽一般的聲音,還有藏在松紋青帶後,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在她眼前清晰如工筆。

他的話一項不多,即便有,也是在自愧自責,從來不會對席銀提起,他對席銀到底有過多少恩情。

然而,這也是最要命的地方。

若他會發狠,像張平宣這樣斥責席銀忘恩負義,席銀狠心之時,或許心安理得一些,可他越是好,越是受苦不肯說,越是讓席銀心痛難當。

是以她不敢開口,怕一出聲就會在張平宣面前哭出來。

張平宣看著席銀捏緊了胸口的衣襟,知她五內愧燒,提聲續道:“張鐸讓他去荊州,明明就一個圈套,你也知道,我們離開洛陽以前,尚書省就已經受張鐸的意,連駁了幾次降約,這哪裏是議降的道理,分明是要激怒劉令,如今他獨自一個人困在荊州城內,但凡劉令起心,他就必死無疑,席銀……”

她說完,忽然雙膝觸地,在席銀面前跪了下來。

“除了父母神佛,我張平宣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跪過任何人,這一次,當我求求你,你金鈴交給我,我讓離開厝蒙山,救你哥哥的性命。”

“不……不……”

席銀竭力抑住身上的顫抖,不敢再去回想岑照這個人。

“就算陛下設的是圈,殿下如何知道,荊州不是全套?殿下不能去,荊州也不能亂。”

她說完 ,撐著張平宣的手,試圖把她扶起來。

“殿下,您起來,不要跪奴,奴不能答應你,奴也擔當不起。”

張平宣跪著沒動,淒哀地看著她:“席銀,我都求你了……”

席銀手臂一沉,索性不再看張平宣,疊袖再伏身道:“您別求奴,奴……奴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不識大局,平白讓人利用……不能害了趙將軍他們。殿下,奴也求您了……您起來啊。”

張平宣怔怔地望著席銀的背脊,手指一點一點,越捏越緊。

兩兩沉默,須臾之後,張平宣忽然笑了一聲,搖著頭,跪坐下來,“大局?誰教你識的大局,你以為你是誰?你懂什麽是仁政王道,配談什麽大局?”

她說著說著,喉嚨裏哽上了一塊痰,狠命地咳了好幾聲,都無法將它咳出來,她不得吞咽了幾大口,反手指向自己 ,“我,親眼看著他殺人,陳家滿門,前朝的皇帝,皇後,太子……我的父親,兄長,從前的尚書令常旬,這些人,哪一個該死!但他都殺了,就是為了他如的這個地位,他比厲鬼還要狠辣,你還跟著他談什麽大局,我告訴你席銀,那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私局而已!”

“不是的!殿下,不是你說的那樣!”

張平宣赫然提高了聲音,幾乎逼到席銀的耳旁。

“那你說是什麽樣的?啊?”

“奴……”

席銀啞然,她腦子裏一時之間,想起張鐸曾經說過的很多話,諸如“皮開肉綻,心安理得。”再如,“人行於世,莫不是披血若簪花。”這些話鮮血淋淋,渾身瘡痍,和張鐸那個人可互作注解,奈何,她讀書尚少,修為尚淺,無法將其中復雜的人生與世道的關聯,全部抽解出來。

“呵,你也說不出來。”

張平宣身子向後仰,眼底有一絲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