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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十分老實、頗具學者風範的弗雷格都說過,他要把數學的基礎統一起來,要不是羅素發現了羅素悖論,弗雷格就會以為自己得逞了。

有意思的是,很多號稱幹實事兒的人非常討厭豪言壯語,認為那樣說很可怕,事實上,豪言壯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們時常用豪言壯語騙自己,以為自己真有那麽大能力,過後出了問題,不怪自己,而怪豪言壯語,使豪言壯語枉擔了不少騙子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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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兒,老巍天天來找我,他下班以後往往去超市買上幾塊牛排,一長條兒法式面包,以及黃油奶酪,路過嗡嗡團再接上嗡嗡,來到我這裏,按響門鈴,我便從電腦邊站起來,進入廚房,他們倆一起看電視或是《大話西遊》之類的VCD,然後,我做好沙拉、熱湯及牛排,我們三人晚上便在一起吃牛排,聽歌劇。老巍為此買了一個木乃伊式的專業睡袋,連同一個防潮墊,塞在我的衣櫃裏,以便自己晚上睡覺用。

表面看來,我們三人一起恬靜地生活著,其實是活在生活的邊緣,嗡嗡是生活在不高興的邊緣,老巍是生活在苦悶的邊緣,我是生活在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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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崩潰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我存在的確定性這件事,講清這一點,我認為是不可能的,況且,也沒有人講清過這件事,但這件事卻分明每時每刻都在攪擾著我,有時簡直到了令我魂不附體的地步,我是說,一想到在臨死之前,我連一件確定的事都無法知道,我就感到萬念俱灰,換言之,我無法證明出存在的確定性,我連自己是否存在過這件事都弄不清,我瞎混個什麽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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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存在的確定性,一直是一個讓我耿耿於懷的問題,我承認,我一直在生活中荒唐地尋找一個確定的事物,第一次失戀的打擊對我來講完全可以歸結為一點――世上沒有確定的情感,從此以後,情感對於我不再具有意義,接著,這件事發生在別的事物上,一而再,再而三,通過排除法,我排除了個人信念、道德、宗教等等,現在,除了對邏輯、數學與物理我持保留態度而表現出一般性的關注以外,我對別的事物幹脆完全抱著消遣的態度,我不愛與人爭執好壞對錯,不喜歡討論有關這個世界的曲直是非,我慢慢相信,世上沒有一樣確定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可基本斷定,這個世界一片混沌。

我知道,這個問題同樣折磨著很多人,諸如老維特根斯坦之類,幸虧他們比我有才智,因此,他們的痛苦也比我更深,也就是說,他們比我還要倒黴,這一點,簡直成了我生活的安慰,對我來說,這個安慰如同一個傻瓜發現了比他更聰明的人所獲得的安慰一樣有效,甚至,竟讓我喜上眉梢。

我翻開海德格爾的書,發現他在以存在為圓心,偏執地跟自己兜圈子,我看到尼采在醉醺醺地談著自己的悲劇,看到善良的老玻爾在荒唐透頂地就著人類的進步自說自話,我看到胡塞爾被他發明的現象學弄得暈頭轉向,心理陰暗,看到康德小心謹慎地一次次出錯,看到弗洛伊德的異想天開,柏格森的胡亂沖動,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高興,我悲觀地同情他們,為他們可憐的思考能力而祈禱,真心希望他們在結束胡說八道以後有個美好的人生,事實上,這些苦行僧身上的苦行精神經常令我肅然起敬,但他們對於這個世界的態度,多數令我的粗俗趣味無法與之相投,我們不是一路人,我認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尋找、探索世界的確定性,而是在語言黑暗的迷宮裏呼號轉徙,因此,我料定這幫傻蛋終歸一事無成,因為沒有確定的起點,整個行程便屬子虛烏有,我驚喜地發現,在他們身後,還跟著數量廣大的追隨者,不明就裏地與他們一起盲人摸象,這讓我覺得真是可氣可笑――在如此混亂的思想中,我看到這些先人的足跡星星點點,一直向著看不見的高峰奮力攀登,真是一幕令我感動的壯觀景象,如同康德在一本科幻書裏講到的星雲,雖然想象力足夠豐富,但因它不是一個清楚的數學模型,我便無法確認它的可靠性,而令我無法認真對待,只能對那星雲的虛幻啞然失笑。是的,在語言之上建立空中樓閣十分容易,但它在邏輯上顯然漏洞百出,不值一提,太多的或然性使之幾乎沒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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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的精神世界裏漫遊是件苦差事,這與一個拎著竹籃去打水的人所做的事如出一轍,它意味著,你可能撈上任何東西,什麽一只破鞋啦,一條笨魚啦,就是撈不上水來,你有耐心也罷,無耐心也罷,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反正你就站在水邊撈吧,對於這個工作,有些人表現出頑強的鬥志與不屈不撓的毅力,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在我眼裏,數學家無疑是代表,要不是世上有他們的身影,我還沒準兒就真成了一個恨世者,在我寫作時,作為參考讀物,我有時拿起一行行公式看來看去,學習如何明晰、簡潔、準確地表達我的想法,盡管等號的兩端看來不過是就同一事物換了一種說法,可至少沒有離題,就這麽一件事,我就做不到,我離題話太多,對於我來講,3+2可能等於7,也可能等於30,更可能等於16,只有運氣太好時才會等於5,看來,只要寫作,就會成為一個騙子,就會幹違心的事,時間長了,我也疲沓了,反而對此幸災樂禍,並對別人的寫作同樣幸災樂禍,這真是一個無奈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