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

201

我把最深的厭惡送給那些只願意了解人類的家夥們,他們只會坐在歷史的長河邊上顧影自憐,如同一個怨婦攬鏡自照,而對其他一切均無興趣,事實上,沒有人能夠確切地知道些什麽,了解自己就幾乎不可能,別人就更不用提了,在主觀偏執的路上,大家都走得很遠,我認為,在宇宙中,即使一束粒子也比人要清晰、簡潔、高尚、自然,因為人是不會忘我的事物,人在什麽時候都把目光停留在混沌而頭緒不清的自我身上,沉浸在沒完沒了的自我之中,實際上,"不忘我"就是徹頭徹尾的自私與狂妄,就是令人惡心的照鏡子迷,以此出名的作家真是不少,不學他們看來很難。

202

關於清醒還有另一件事好談,當然,這是題外話。

那就是魯迅的清醒與辜鴻銘的清醒。

在我看來,在魯迅與辜鴻銘的清醒裏,都懷有一種共同的東西,那就是對未來的災難性預見。

對於革命者,"吃人"社會的揭發者、控訴者魯迅來講,"改造國民性"是他為自己找的工作,他的工作實質是什麽呢?那就是告訴中國人,這個民族的傳統是多麽地不可救藥,問題是多麽地多,如果帶著這身問題上路,那麽未來是多麽艱難,尤其他要表明的是,他對自己身屬的這個民族是多麽地恨鐵不成鋼,希望它變好,變得剛毅、勇猛、頑強,他在試圖煆造一個新的民族性格,使之適應今後更加難以把握的社會發展。

與之相反,對於民族主義者、中國舊秩序的鼓吹者辜鴻銘來講,在世界上保存中國這一獨特的民族景觀,是一件具有長遠意義的事,不管這一民族存在著什麽樣的問題,但首先,對於全民族來講,那就是在道德上的信念,他的一切行為言論,不管聽起來多麽荒唐,都是圍繞著這件事來進行的,他要讓中國人認為自己是好的,完美的,善的,真摯的,他要讓中國人對自己有信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惜采用爭強好勝,詭辯,挑起學術爭端等等手段,作為一個中國舊式知識分子,一個保守主義者,一個鬥士,他在為民族自尊心而鬥爭,他的武器十分簡陋――中國的過去延綿千年的奇特的政治文化傳統。

這裏,魯迅與辜鴻銘誰更清醒呢?

無疑,在很多人眼裏,辜鴻銘是幼稚的,可笑的,簡單的,同時,也是主觀的,一廂情願的,而魯迅呢,則是實際的,沉重的,復雜的,同時,還是客觀的,老謀深算的,似乎兩者很難相提並論,但是,實際情況又如何呢?

我認為,魯迅的清醒、呼喚與憤怒是圍繞著深深的民族自卑感與羞恥感而發的,他針對民族劣根性的言論意在刺痛中國人的自尊心,使之有所改變,他那個跑在最後卻依然在跑的形象是一個參與者的形象,被命名為"中國人的脊梁",不管主動或被動,這個形象旨在強調參與,因而,這根脊梁在我眼裏很有媚骨的嫌疑,因為在我眼裏,參與本身從效果上,就是對一件事物的認可,也就是說,在公平的條件下,這根脊梁對世界上其他文明充滿了羨慕,為此不惜出場競技,而當其他文明以霸權的形式出現時,這根脊梁又敵意頓生。而大談"名分大義"的辜鴻銘呢,這根本不是個問題,辜鴻銘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都表現出十足的民族自信心,無須任何證明,他便認為中國的一切,比如生活方式、制度、國民性等等就是在世界上具有無可爭議的價值,即使是作為一個按西方價值標準來說的"壞的標本"也一樣,他的自尊心對參與一事有說不出的反感,他倒是懼怕中國這個獨步千古的活樣板在世界上被扭曲成別的樣子,他懼怕中國被改變,就如同懼怕一個被指責為肮臟落後的古城被改造成四不象的現代城市一樣,這使得他具有一種世界主義的眼光與魄力,他"就不向前,就不進步,就不羨慕,就不在乎"的毫不勢利的態度很了不起,對於中國人來講,辜鴻銘是最後一個超然事外者,他的快活與擔憂十分天真可愛,比起那些一心想著得到其他文化認可、向霸權低頭的諂媚之徒來,顯示出令人贊嘆的優越感,這一優越感還表現在他喜歡空對空的比較東西方文化的個人趣味上――我想辜鴻銘是那種不會去領什麽"諾貝爾獎"的人,他甚至會懷疑並嘲笑那些發獎人的資格,他也不會參加必敗的比賽,因為那毫無意義,在他眼裏,一個人,或者民族,起碼應該尊重自己的存在,自己做得好用不著別人的表揚,做得不好也用不著別人的批評――這是一種真正的特立獨行,在我眼裏,便是一種個人人格的清醒,較之魯迅,這種清醒顯得更具價值。

令人遺憾的是,中國的民族自尊心似乎早已蕩然無存了,面對批評者魯迅,中國人表現出由衷的感激,就如同小孩對父母苦口婆心的批評心存感激一樣,父母對他們"不求上進、不要臉"之類的謾罵,最終被理解成為"對他們好,善意的",而要是說,"你這樣做挺好的,就這麽混下去吧",反倒被理解成對孩子"不關心,放任自流",這真是一種奇特的現象!直讓我想到,相信"良藥苦口利於病"的中國人也許天生就具有這種自輕自賤心理,魯迅令我討厭的一點是,他就是那種不僅撕下某人的臉皮還要打上一耳光的人,在人沒反應過來之時,又變本加厲地飛出一些"匕首投槍"之類的暗器,然後再高呼"痛打落水狗",引得一些烏合之眾也這樣幹,我不得不說,這種缺乏同情心的作法十分殘酷,它會讓一個有自卑感的弱者更加可憐,這種做法,與我這樣稍有人道主義觀念的人格格不入,怪不得現代作家王朔對他有說不出的反感呢!王朔自己舉的理由不著邊際,但我相信,從感覺上,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同意魯迅的某些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