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生活(第5/6頁)

難道我真的相信這些?難道我真的相信語言能抓起我的頭發,把我直直拉起,升入自由的空中?但如果不相信了,就無法再支撐下去,無法飛翔。於是我被困在這裏,這把椅子上面。一位六十歲含笑的頭面人物[10]。信仰危機?對什麽東西的信仰呢?復蘇,這才是所需之物。自下而上。丟掉那些幽靈,那些幻想,他說,她說,算清得失和委屈;暗影間的對話。否則便將無一幸存,除了我的余生。有什麽東西凍得冰冷。

伯尼,救我。

今天早上他是那麽體貼,在她離開之前。再打一次電話,嗓音飛越漆黑的太空。空洞的鈴聲,哢噠一響。

“嗨。”一個女人的聲音,瑪麗卡,她就知道會是她。

“能讓伯尼聽電話嗎?”笨蛋,裝得好像她沒聽出那個聲音似的。

“嗨,茱莉亞,”瑪麗卡說,“伯尼現在不在。他要出去幾天,不過他知道你今晚會打電話來,所以他叫我過來。這樣你就不會擔心或者什麽的。他說祝你朗誦會順利,還有回來之後別忘了給盆栽澆水。”

“好的,謝謝,瑪麗卡,”她說。好像她是他的女秘書,把要告訴傻太太的口信托給她,他就……她不能問他是去了哪裏。她自己都出門了,為什麽他不行呢?如果他想讓她知道自己的行蹤,他會告訴她的。她說了再見。掛下電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麽。一個聲音,笑聲?

他哪裏都沒去。他就在那,在那間公寓裏,我都能看見,這件事肯定已經開始了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了,在畫廊裏,我讀過你的書,調查對手。我絕對是腦筋遲鈍,人人都知道了,除了我。跑過來跟我喝咖啡,現場踩點。但願他們能識相一點把床單換掉。還沒膽量自己來和我說,給盆栽澆水,澆個屁,反正本來也就死了。停車場裏的煽情劇,大片大片的柏油,到處散落碾死的動物留下的汙漬,我的生活已經變成這副德行了嗎?

陷入人生的谷底,在這間房間裏,在礦渣堆,在外層空間,在沒有生命的月球上,與兩只屠宰好的鴨子和一條做成標本的狗待在一起,為什麽你非要用這種辦法,趁我出門在這裏的時候,你明知道這會讓我恐懼不已,這些磨難煎熬,從那些注視的目光中穿過,你就不能等一等嗎?你把這一切安排得那麽好,我會回到家裏又吼又叫,你則會全盤否認掉,你會看著我,泰然自若,然後說,你在說些什麽呀?而我又會說些什麽呢,或許錯的是我,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是漂亮。

時間差不多了。

他們會過來,那兩個很有教養、還沒評上終身教授的年輕人。她會坐進他們那輛沃爾沃的前排座位,然後一路向著朗誦會開去,他們開著車在壘得有半根電話線杆子那麽高的雪堆之間穿梭的時候,那兩個年輕人會討論這輛車的優點,以及相較而言,車主沒坐在駕駛座上,而是在後排,像只蚱蜢一般折起兩腿的好處。

她根本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會望著雪片向擋風玻璃紛紛飛來,又被玻璃上的雨刷拭去,而且那雪是紅色的,如同一堵堅實的紅墻。違背承諾,這才是她怨恨的事情,他們都答應過永遠不說謊的。

胃裏灌滿了血,腦袋裏灌滿了血,熾烈猩紅,她終於能感覺到了,這一腔燃燒已久的怒火,這股能量,詞句在她眼中成群飛舞,仿佛春天裏的蜜蜂。有什麽東西,饑渴難耐,蜷曲盤旋。一首悠長的歌謠,兀自繞緊又散開,就在擋風玻璃跟前,那裏正飄落紅色的雪花,讓萬物都煥出生機。他們把那輛性能優良的車停好,她由那兩個男人領著,走進一間用灰色的煤渣磚塊砌成的禮堂,一張張恭謹的臉龐聚集在那裏,等著聽那些清辭麗句。掌聲會響起,有關她的事情會被談起,全都平平無奇,她對他們應該是有好處的,他們必須張開嘴巴把她吞下去,就像維生素,就像沒有味道的藥片一樣。不。不要任何甜美的特質,她要繃緊全身加以抵抗。她會跨上舞台,詞語牽絆纏結,她開了口,隨後房間炸成一片血光。


[1] 伊麗莎白時代(Elizabethan),指1558—1603年,女王伊麗莎白一世(Queen Elizabeth Ⅰ)執政時期。

[2] 大薩德伯裏(Greater Sudbury),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城市,19世紀隨鎳礦的發現而發展起來。

[3] 贏大略彩票(Wintario),安大略博彩公司(Ontario Lottery and Gaming Corporation)推出的第一款彩票,始發於1975年。

[4] 安·波琳(Anne Boleyn),都鐸王朝亨利八世第二任皇後,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生母。

[5] 皇後西街(Queen Street West),加拿大安大略省多倫多市要道,東西向。

[6] 愛因斯坦質能方程E=mc2,表明物質(material,亦可譯為素材)與能量(energy,亦可譯為精力)是同一個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