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詩人之墓(第5/6頁)

他不喜歡吃煎蛋,端給他的那份卻盛了兩只。我幫他吃了一個,讓他把另外那只切碎,這樣至少看起來像是動過幾口的,只是出於禮貌。他很感激我,知道我是在照顧他,他伸出一只手,沒有拿著叉子的那只,在我的手上握了一會兒。我們把各自的夢境告訴對方:他的夢裏有許多戴著臂章的男人,後來是我被關在一個籠子裏,籠子很不結實,是用細木條似的骨頭做的,我則夢見一場逃亡,在冬天的原野上。

我想了想,又吃掉了他的烤番茄,然後我們離開了餐廳。

我們上樓,在房間收拾行李;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在整理,他躺在床上。

“巴士來之前我們去幹什麽?”他問了一句。他起得太早,心情煩躁。

“散步去,”我答。

“我們昨天散過步了,”他說。

我轉過身,他伸開雙臂,想要我過去,躺到他身邊。我照做了,於是他先敷衍地吻了我一下,就開始解我的扣子。他只用一只左手,右手在我身下。他解不開。我站起來,把衣服脫掉,心不甘情不願,這衣服我才穿上這麽一會兒。現在是做愛時間;他昨晚錯過了。

他揚起手,把我拖進擰成一團的毯子裏。我渾身繃緊;他落到我身上,帶著一種功利的急迫,如同一個人跑著去趕一輛火車,不過不只是這樣而已,並不相同,他咬著我的嘴唇,這次他要是盡興的話,是會見血的。我拉著他進入自己,希望他會和我在一起,然而這是第一次,我感覺到的只是血肉,只是一個身軀,一架精美的機器,一具會動的屍體,他已經不在其中了,我這麽想要他,他卻不在那裏。床墊在我們下方致哀。

“對不起,”他說。

“不要緊。”

“不行,該死,我真的很抱歉。我很不喜歡出這種狀況。”

“不要緊的,”我說。我撫摸他的後背,遠離他:他又回到那間廢棄的住宅旁邊,回到草地上躺著,回到墓園裏,站在陽光裏低著頭,思索著自己的死亡。

“我們最好還是起來吧,”我說,“她說不定想打掃房間。”

我們在等巴士。他們在雜貨店裏對我撒了謊,這裏是有一間旅館的,我現在看見了,就在街角上。我們的那場爭執,口角,吵架已經結束,我們一直指望會發生的那場。那是平淡的一架,相對而言的小吵,唯一的重要之處就在於它是最後一次。它載著其他一切事情的重負,更大的事情,我們說過要原諒彼此卻沒能做到的那些事情。要是有兩輛分開的巴士,我們一定會各走各的。不過現在這種情況,我們還是一起等車,微微分開站著。

我們還有半個多小時要等。“我們去海灘吧,”我對他說,“在那裏能看見巴士;它總要先經過另一邊的。”我穿過馬路,他遠遠地跟著。

那裏有一道隔墻;我爬到上面坐了下來。圍墻頂上散落著尖銳的巖石碎片,或許是打火石,還有曬得發白的、有拇指指甲大小的鳥蛤外殼,我認得出這些石頭,因為我兩天前在博物館裏見過它們,偶爾也有一塊碎玻璃。他靠在我身邊的墻上,叼著一支煙。我們說著不得不說的話,聲音平靜,一如日常交談,討論我們要怎麽回去,有哪幾班火車可以坐。我沒想到結局來得這麽快。

過了一會兒,他看看手表,然後從我身邊走開,朝海邊走去,靴子把貝殼和鵝卵石踩得嘎吱作響。在河畔的蘆葦洲邊,他停下來,背對著我,稍稍彎起一條腿。他抱著手肘,裹在衣服裏,就像披著一件鬥篷,狂風大作,他的鬥篷飄揚翻卷,厚重的皮靴長滿雙腿,手中一柄長劍躍入眼簾。他猛地仰起頭,勇敢無畏,他將獨自面對。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一往無前。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這麽迅速到位。我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活了下來,我們擲向彼此的唇槍舌劍碎了一地,散落在我周圍,凝固結晶。這是世界毀滅之時的片刻停頓;應該怎麽做才好?那個說過要繼續照管花園的男人,於我可有意義?會有的,如果這只是一場微小的結局,屬於我的結局。可我們的命運也不比其他事物悲慘到哪裏去,都已經是死的了,海灣隨時會蒸發殆盡,橫亙的群山升到半空,山與海之間的空間向上卷起,蕩然無存;墓園裏,墓穴將會開啟,露出脫水蘑菇似的頭骨,他的木質十字架如火柴般點燃,他的故居向中心崩塌,紙板、木材,再無任何言語。他會坦然肅立,往事層層剝落,我編織出來又投射給他的形象一一褪去,直到露出他真實的模樣,然後頃刻化為烈焰,熄滅成灰。我們一定會互相擁抱,寬恕諒解,追悔從前,向彼此,也向眼前的一切道別,因為這些,我們再也無從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