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飾[1]

這件事情一定會有某種解決方案,一種手段,一種方法——這才是我想要的詞,殺菌方法的那個方法。就叫它某種方法吧,一種思考它的方式,不會流血,因而也不會疼痛;在一片平靜之中回憶摯愛深情。我試著喚起那時我自己的模樣,還有你的模樣,但這就像是在招引死者的鬼魂。我怎麽知道我不是在憑空編造我們兩個的樣子,而如果我並非臆度,那就真的像是在招魂了,一個危險的遊戲。我為什麽要去打擾那些沉睡的人,夢遊的人,他們正機械地在我們曾經居住過的街巷間逡巡,一年一年,緩緩消散,他們的聲音漸漸微弱,輕得仿佛拇指劃過一扇濕漉漉的窗戶:細若蟲鳴,透明如玻璃,沒有言語。對於死者,永遠都說不清究竟是他們自己想要重生,還是活著的人希望他們回來。慣常的解釋是他們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們,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相信這種說法;就這件事情而言,倒更像是我有話要告訴他們。

小心,我想寫下這句預言,前路艱險,像神殿壁上的上帝之手一般[2],清晰明確,避無可避地寫在初落的新雪中,就在他們踏足的大地前面——我覺得那是十二月——沿著磚砌的人行道,在波士頓,一座尊嚴逐漸腐爛的城市,她穿著她那雙一步三搖的高跟鞋,因為徹頭徹尾的虛榮心把雙腳弄濕。那時候的靴子非常難看,說不出形狀的笨重橡膠,就像犀牛的蹄子,他們叫它飛行皮靴,要麽就是頂上鑲毛,像老太太穿的,又像臥室裏用的拖鞋,系著細細的蝴蝶結;還有那些楔子形狀的塑料雨靴,穿不了多久就會發黃,裏面積起一層塵土,看上去就像沒有長出來的牙齒。

這是我的方式,我用衣物復活自己。實際上,除非我能想起當時的穿著,我不可能記得自己做過什麽,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事,而每次我扔掉一件毛衣或是一條裙子,也就是在拋棄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我像蛇褪皮一樣褪去自己的身份,身後留下蒼白幹枯的外殼,連成一串,而如果我想要任何回憶,就只能去搜集,一點一滴,那些棉布的、羊毛的碎片,把它們縫起來,最後拼湊成一個綴滿補丁的自我,毫無抵禦寒冷的能力。我集中起精神,於是那個迷了路的靈魂,從一片烏煙瘴氣之中冉冉升起,在多倫多市中心,羅布勞超市[3]的停車場上,那只傷殘平民救助會[4]的衣物募捐箱裏,那件大衣最終被我丟棄的地方。

那是一件黑色的長大衣。質量很好——那時候衣服的質量還很重要,女性雜志裏還有文章介紹必備的基本款式,正確的熨燙方法,以及如何去掉駝絨上的汙漬——但它對我來說實在太大,袖子一直蓋到手掌,下擺連著塑料雨靴的上沿,那雙雨靴也不合腳。我買它的時候是打算改一下的,卻一直沒有動手。我的衣服多數都一樣,都太大,可能是我覺得,如果我的衣服大得不成樣子,如果它們能像一頂帳篷似的罩住我,我就不太會引人注意。可是恰恰相反;我那時候肯定比大多數人都要顯眼,圍著黑色的羊毛裹屍布浩浩蕩蕩沿街而過,頭還纏在……是一條安哥拉羊毛的格子圍巾嗎,同樣質地優良;總之,我的頭就纏在裏面。

我的這些衣服,在我還去買衣服的時候——因為你一定記得,和你一樣,那時候我很窮,我們當時的絕望處境至少有一部分要歸咎於此——都是在菲林地下室[5]買的,質量上乘卻沒能在更高档的地方賣出去的衣服,都在那裏削價處理。你常常只能在走廊裏試穿,因為試衣間寥寥無幾,而且那間地窖,確實就是個地窖,屋頂低矮,燈光昏暗,陰冷潮濕,散發出焦急迫切的腋窩和疲於奔命的雙腳的味道,特價的日子裏擠滿了你爭我奪的女人,穿著襯裙和胸罩,把自己往一件件又破又臟的設計師原作裏面塞,耳邊滿是沉重的呼吸聲和卡住的拉鏈響。大家都習慣嘲笑淘便宜貨的女人,嘲笑她們的貪得無厭,她們的歇斯底裏,可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菲林地下室,是很可悲的。到那裏去的人沒有一個不渴望改變形象,破繭成蝶,重獲新生,卻從來不曾如願。

我在黑色大衣裏面穿了一條厚實的粗花呢裙子,顏色是灰的,還有一件棕色的毛衣,只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洞,我覺得那個破洞非常寶貴,因為那是你的香煙燙出來的。毛衣裏面是一條襯裙(太長),一個胸罩(太小),內褲上印著小小的粉紅色玫瑰,也是從菲林地下室買來的,只要二十五美分,一美元買五條,還有一雙尼龍長襪,用來固定的吊襪帶太大了,在我的腰上滑來滑去,弄得襪子在腿後的接縫也跟著繞圈,活像理發店門外的轉筒。我吃力地拖著一個行李箱,箱子實在太重——那時候沒人背帆布包,除非是參加夏令營——因為裏面裝著我另外一套分量十足的大尺碼衣服,還有六本十九世紀的哥特小說和一疊空白的紙。另一只手上的重量和行李箱不相上下,那是我的便攜打字機,還有菲林地下室的手提袋,巨大無比,深不見底,仿佛墳冢一般。現在是二月,北風呼嘯,把黑色的大衣刮到我的身後,我的塑料雨靴在結冰的人行道上踉蹌著前進,在路過的一扇商店櫥窗裏,我看到一個女人,衣著臃腫,滿臉通紅,行色匆匆。我無可救藥地陷入愛情之中,正要到火車站去,企圖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