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詩人之墓

在我們真正到達目的地之前,有好幾次都是虛驚一場,經過的幾座小鎮非常相似卻又不是,沿街的店鋪和住宅沒有提供多少有價值的信息,沒有指示牌。即使已經到了,我們還是不太確定;我們向外張望,尋覓一個名字,一張宣傳廣告。巴士停了下來。

“肯定就是這裏了。”我說。地圖在我手上。

“最好問一下司機,”他說,並不相信我。

“我什麽時候搞錯過?”我反駁他,不過還是問了司機。這次我依然沒錯,於是我們下了車。

我們在一條逼仄的街道上,沿街盡是墻面平整的灰色房子,白色的蕾絲窗簾闔閉,墻壁像懸崖般直挺挺地拔地而起,房子與狹窄的人行道之間也沒有草坪。除了我們之外空無一人;至少不是那種欺騙遊客的地方。我饑腸轆轆,我們整個上午都在趕路,但他想先找一家旅館,他總是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我們面前就有一幢標著“酒店”的大樓。我和他站在門外踟躕,撫平翹起的頭發,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像樣一點。等他終於鼓起勇氣,拿著我們的行李箱走上台階,卻發現大門緊鎖。說不定那是一家酒吧。

想著再往前走走也許會有旅館,我們沿著長長的石墻步下山坡,等人行道消失在街角的盡頭,我們就穿過馬路。一輛輛汽車經過我們身邊,開得飛快,仿佛正在去往別處的路上。

山坡腳下,海灘附近,零星散布著幾家商鋪,和一間傷痕累累、歪歪斜斜的旅店。電台的音樂和歡聲笑語從店裏傳出來。

“看上去是當地人開的,”我說,感到正合我心意。

“‘旅店’在這個地方指的是什麽意思?[1]”他問我,可是我也不知道。他走進店裏看了看;又灰溜溜地走了出來。我疲憊不堪,什麽對策都想不出來,幾乎無心欣賞身後山頂的城堡,還有山下的大海。

“難怪他愛喝酒,”他說。

“我去問一下吧,”我說,感到滿腹委屈:到這裏來是他的主意,找旅館這種事應該由他來做才對。我試著去雜貨店問問。店裏擠滿了人,大多是女人,頭上裹著圍巾,手上提著購物的籃子。她們說這裏根本沒有旅館;其中一個說,她母親那裏倒是有幾間房間空著,她給我指路的時候,其他人都投來同情的目光,我一看就是個來旅遊的。

我們找到那棟房子的時候,發現它是十八世紀建造的,而且巨大無比,在小鎮繁華的年月裏是夏日避暑的別苑。一塊不太起眼的牌子上寫著,提供住宿和早餐。這招牌寫得那麽清楚,不由令我們喜出望外。門開著,我們走進門廳,出現在廳裏的女人似乎被我們嚇了一跳;她留著四十年代時髦女郎的發型,前額的發絲造型奇特,只是已經斑白。她對我們非常親切,幾乎是熱情洋溢,而且沒錯,她有一間房間能讓我們住。我壓低了聲音問她,能不能告訴我們那塊墓地在哪裏。

“你從窗口幾乎就能看到,”她說著,露出笑容——她知道我們會問這個問題——還主動借給我們一本書,書裏有一張地圖,上面標著可去的地方,他的故居之類的。她拿好書,連蹦帶跳地走上鋪著褐色地毯的寬闊樓梯,給我們看我們的房間。房間寬敞陰冷,天花板很高,貼著花朵圖案的墻紙,木制的地方都漆成了白色;窗戶上裝的不是窗簾,而是室內用的活動護窗[2]。房間裏塞著三張床,還有無數個衣櫃和壁櫥,好像在倉庫裏一樣,一張笨重的書桌擋住了曾經富麗堂皇的壁爐。我們告訴她,就住這裏,沒問題。

“墓地就在山上,在那邊,”她說,指指窗戶外面。我們能看到一座教堂的尖頂。“我保證你們一定盡興而歸。”

我換上牛仔褲和靴子,而他把每件家具上的抽屜都拉開看了一遍,搜尋埋伏的寶藏或是可以讀一讀的東西。他一無所獲,於是我們就出發了。

我們沒有理會那座教堂——他曾經說過那裏毫無特色——徑直朝墓地走去。這裏一定經常下雨:常春藤遍布每寸土地,整片墓園郁郁蔥蔥,未經修剪的青草蒼翠欲滴。行人的雙腳在墓碑之間踏出一條條羊腸小徑。墓穴本身也照管得幹凈整潔,大多數的草坪都被修剪過了,形狀像個濾茶器似的花架裏插著鮮花。此刻墓園裏有三位年長的婦人,懷中抱著一捆捆花束,有劍蘭,有菊花;她們在墳間穿行,取走之前的陳花,換上手中的新蕾,每個墓穴一視同仁,就像乘務員一樣。她們對我們並不在意,既不靠近也不回避:我們是陌生人,是這片風景的一部分。

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想去的墓地;就像書上說的,只有這座墓穴立的不是墓碑,而是一座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最近剛剛漆過,周圍還有一個布置規整的微型花園,栽滿洋薔薇和秋海棠;那些香雪球花原本是想用作圍邊的,效果倒不太明顯。我自忖種下這些花草的人是誰,一定不會是她。老婦人們已經來過,留下一個花瓶,微微泛黃的玻璃器皿,過去早餐谷物盒裏會附送的那種,插著橘色的大麗花,還有幾枝說不出名字的粉色花朵。我們兩手空空,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儀式要進行;我們靜默了一陣,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退回到山坡上面的雕花長凳旁邊,坐在陽光裏,聆聽山路對面牧場上的牛群,還有老婦人在坡下的竊竊私語,她們彎腰俯身,不緊不慢,印花的裙擺在微風中飄蕩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