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第3/5頁)

我們還可以總結,女性所遭受的欺壓,其根源在於男性感到自己的男子氣概受到威脅。於是針對女性的侮辱,往往發生在男人失敗或無限貧苦之時。這個問題使我們來到了一個相對困難的路徑上。這似乎是在說,當男性向女性施加暴力,就意味著他的男性認定得到了補償,可這同時也證明了他的軟弱。正如在《黑夜的另一張臉》(The Hidden Face of Eve)中,納瓦爾·薩達維(Nawal Saadawi)描述了阿拉伯男人(盡管她很樂意把自己的學說推廣到所有男人身上)並不能忍受一個聰明的女人,因為“她會看穿男人主宰一切的男子氣概並不真實,並不是基本的真理”。所謂的男子氣概,不過是原始的武器和自欺欺人的把戲。就像是在露天遊樂場裏的碰碰車——再多這樣的勇氣也不會使得車毀人亡。不斷聲張男子氣概毫無意義——但越是無意義,男人們就越是會去強調。

在多數令人不安的矛盾裏,性別差異被認為是發生暴力的原始動力。這有助於解釋為何女權運動會突然爆發,它取得的結果與所付出的努力並不相稱,為何人們還會投身其中。當然我們並不需要再去強調相關的生物或是文化證據。事實上,最終的原因應當歸結到黑暗且不易理解的、二者的中間地帶。我始終強調的是,這世界恐怕終究是一個沒有理性的地方,男人與女人寓居其中,時時刻刻都可以為自己的恨意和暴力找到能量來源。當男人看到女人,他們在想些什麽呢?精神分析或許可以表明,他們所面臨的威脅,不會比面臨自己的時候少。在漢娜·阿倫特看來,置身於現代簡單的差異理論是難以處理的,卻可以解釋暴力的根源。剝奪國籍,使他或她成為無國籍之人,在20世紀是一個詛咒,因為那意味著一個人將永遠流離失所。她“僅僅由於不同而處於永遠的黑暗之中”,只得飄蕩在濕冷而虛弱的國家之中。這是一個“男人永遠無法改變和有所作為,於是只得嘗試推翻毀滅”的領域。我們再一次介入了一個直接的悖論形式:對人類力量的試煉,最終卻導致了人的羸弱。

阿倫特的重點並不在於女性被憎恨,但她關於差異的探討,實際上使得關於女性遭遇的討論有了新的可能。“人的性別意識是一種固有的創傷,”精神分析學家喬伊斯·麥克杜格爾在1996年開始了自己的專題研究“愛欲的多張面孔”。性之所以令人不安,是因為它是一種無法被控制的力量,同時它也是一個未知的領域、渴望被破除的禁區,但人自己卻永遠無法抵達真相。這是一個所謂的知識也“支支吾吾”,永遠要面臨自身局限的場所。在英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梅勒妮·克萊因看來,兩性間本身就存在嚴重的比例失當(我們長期以來都在以男女匹配的契合為由嘲笑那些同性戀者)。男孩會放棄自己的身份認知,而女人則在一出生,就無限接近於母體,接近於自己性別的真相。男孩和女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逐漸長大並面對這個世界。克萊因並沒有因她的社會評論而享有聲譽,但這個有趣的評論卻把我們引向了另一個側面。她認為這可以解釋為何男性在和女性競爭時,“更顯自私,尤其和他與其他男同事競爭時相比”。成為女性,本身就是一種男孩身上洗脫不掉的烙印,因為他本就來自母體。對於男性而言,探索自己的身體,從拒絕到接納,是他長大成人的必經之路。而對於女孩,無論她未來將面對怎樣復雜的身份認定,也無所謂她將走上一條怎樣復雜的性別之路——按照精神分析的說法,即便是通常意義上的“正常”,也意味著並不容易的身份認知——她都會很容易認出自己,從容地完成安置或替換。這意味著,成為女性的過程裏,她並不必經受“拒絕”。

與女性的競爭,是男性更習慣樂於忘卻的認知。他和男人的競爭盡管很可怕——戰爭、政治鬥爭,或者只是在更衣室的“比較大小”,都是可以用更文明的方式來取代的行為。而在上述理論裏,男性對女性的攻擊,也就並非出於本能,而是由於他們從根本上會將女性看成鬼魅一般的提醒者,提醒自己“作為女性的過去”和男性之名的虛妄,而那顯然是他無法承受的。“榮譽並不只是女人要保持原樣才能活命的東西,同時也是男人著力捍衛,以免在女人面前喪失尊嚴的東西。”阿布巫達如此談論道。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攻擊,並不只是因為他沒能成為她的控制者,而同時還因為她曾是,並且現在可能還是拒絕他的人。關鍵是克萊因的“競爭”,它意味著男女固然不同,但卻十分相像。這就是為什麽在最初,性別的契合會令人感到滿足。但時日愈久,這種“正常”便會被最初身居下位的性沖動取代,使之成為世界性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