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返鄉之約:耶爾·芭塔娜(第5/9頁)

因而芭塔娜同時也是努力清理“二戰”遺留下的碎片的藝術家,同時她還告訴我們,對於這場戰爭,人們的清算尚未完成。而為此,她希望可以重構一條超越所謂民族界限的道路,畢竟由於後者的存在,使得對戰爭的恐懼及其後果,阻礙了人們去正視歷史本身(歐洲將注定不安)。於是她宣稱,在過去十年,“徹底反思國籍的意義是我的主題。”這句含糊不清的宣言,實際上是在告訴人們,要徹底反思,或者以一種徹底的形式對民族主義進行反思,即便這二者看似都已經在進行之中。在這一層面上,她引用的對象不僅包括阿倫特,還包括盧森堡與弗吉尼亞·伍爾芙,因為她們都將民族主義看成災難的根源。正如我們討論過的那樣,戰後歐洲呈現出的是一種怪異的和諧。這種境況的達成,與全新的經濟分配模式密切相關,它同時也帶來了隨後“奇跡”般的經濟復興繁榮,但至少部分地,它同樣也是法西斯主義的遺產。就像格爾茲已經試圖表現的內容,這正是托尼·朱特令人恐懼的討論——近日四處飄蕩的移民,正是昔日在歐洲流離失所的人們的鬼魂。他們總被憎恨,是由於他們總在提醒人們歐洲過去的樣子。他們成為全新的,有關國籍與人種上完美想象的障礙。她所有的嘗試與修繕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使得她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完美的藝術家。而在並非修辭的意義上,她也實實在在地讓歐洲回到了過去。她讓這段歷史的內裏翻轉,公之於眾,或者就像是格爾茲的作品《永動機》裏那枚閃爍旋轉的硬幣。作為朱特結論的回聲,她在歷史討論方面也是一絲不苟。謝拉科沃斯基寫自己的演說辭,而她則在一次采訪中給出了評論:“打心底來講,在戰爭結束後,波蘭社會已經高度同質化。”戰爭結束時,這個國家國土上的猶太人、俄羅斯人和德國人紛紛離開,這個國家人口的本土化率也達到了驚人的98%,成為截至當時的最高紀錄。

如果說《……注定不安的歐洲》表達了有關猶太人的懇求,那麽它也因此成了全體人類境況的一部分。這意味著它所表達的內容是帶有解說性質的,而懇求的範圍則涵蓋了整個世界。波蘭猶太復興委員會在一份宣言裏,給相似的內容用斜體加以強調:

我們的請求並不只是為了猶太人。我們接納一切在故土流浪的異鄉人——無論他們是遭到迫害還是被驅逐。我們的運動中不含有任何歧視。我們不會詢問你的生平,不會檢查你的居留證件,更不會質疑你的難民身份。我們將因我們的弱勢而強大。

正如芭塔娜所提出的,《……注定不安的歐洲》是一次“非常特殊的個案研究”。但她很快又指出,“它所觸及的,是普遍意義上反映在社會變化和歐洲與中東移民問題上的課題。同樣,它也在探討人們與他人一同生活究竟可行與否,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極端民族主義與種族主義甚囂塵上的年代。”正如她自己所說,剖析並對抗卷土重來民族主義與種族主義才是她的目標所在。“當這樣一個問題發生在波蘭的猶太人身上時,它就像一面偏轉的鏡子,同時也反映出其他地方——亞美尼亞、阿爾巴尼亞、波斯尼亞、盧旺達、土耳其、巴勒斯坦、立陶宛相似的狀況。”如果說1943年猶太人的遭遇是唯一的模板,那麽到了今天,阿倫特的無國籍者早已遍布世界各地。芭塔娜總是特立獨行的,但如果說她講出了一種新型的話語又顯然是一句廢話。她深知她將要揭露的所謂阻力,將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困擾。她發出的這份普遍的邀約無論怎樣,都必然會招致痛苦。

阿裏拉·阿鄒雷(Ariella Azoulay)在她的關於今日難民群體的清單最後,加上了巴勒斯坦人。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注意到,一種全新的無國籍狀態正在“二戰”之後形成,尤其是在猶太人已經披上了所謂國家的外衣,結束了自己的流浪,並以此標注他們少數人的身份的時候。而通過《……注定不安的歐洲》中的三部影片,芭塔娜講述的正式被驅逐的巴勒斯坦人和他們無法被言說的悲慘命運。就像格爾茲作品《兩者之上》裏出現過的年輕黎巴嫩女孩羅拉·尤內絲一樣,芭塔娜實際上也在努力承續這樣一個故事(這顯然是格爾茲式的努力)。雖然早在1996年她就離開了以色列,在2006年曾回到這裏短暫居住過一段時間,但從2000年開始,“以色列”就成了她努力想要展現的主題,在藝術風格上,她更偏愛有關“返鄉”的呈現。她因此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正在返鄉的人”。她迎向最殘酷的挑戰,不服從把返鄉當成是最終的、意味著以贖身為目的的行為。而這種認知在以色列人群體中卻早已根深蒂固。芭塔娜從來都是個叛逆的女孩。在她看來,“返鄉”這種行為與“爬升”是沒有關系的,盡管她的以色列前輩們都在為因自己的努力使得自己的國家地位不斷提升而彈冠相慶;倘若不“返鄉”,也無關“墮落”,一個人即使背棄了自己的祖國而選擇生活在其他地方,也不應受此詰難(盡管她自己正處在這樣的境遇之中)。相反地,為了反對這種對人們自由選擇權利的限制,芭塔娜和本書中其他女性一樣,占用的是上述兩種狀態的中間地帶。她既屬於,又不屬於;她讓自己處在一個受難的位置:“我受難是因為我被困在兩者之間。”但這同時也是一種被解放的自由——存在於是非之間的空隙,成了我介紹的三位現代女性藝術家賴以生存的僅有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