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夫婦(第4/5頁)

鰻魚呈現的是生命本身的味道。我明白了夫婦倆為何葬禮之後要吃鰻魚。我現在活著,正品味著慢慢炙烤出來的、多脂噴香的鰻魚,還有裹著醬汁的米飯和花椒。

“嚇我一跳,美奈你真的紅了眼圈呢。”

我一邊往杯子裏添上啤酒,一邊想起來。清水夫人嘻嘻笑著,聳了聳肩。

葬禮之後,在另外的房間裏備有簡單的食物,席間大家到處聊著回憶,“您和故人是工作關系嗎”或者“真是啊,太可惜了”。夫婦倆竟然毫不膽怯地加入其中,憑借前一日的檢索流暢地與大家交談,“那個展覽會太精彩了”,“那是什麽時候來著,老師坐車出車禍了對吧?不過當時很快就恢復工作,真堅強啊”。據說是畫廊女主人的中年女子說:“老師喜歡笑話,喜歡好吃的,真的很灑脫。不敢相信他竟然走了。”她眼裏含著淚,“住院期間他不喜歡醫院的飯菜,但我拼命讓他吃,現在想來好可憐啊。”

遺孀的聲音哽咽了,清水夫人也一起含著淚勉勵說:“夫人您的心情老師比誰都清楚,他一定很感謝您呢。”

“這人很快就能那樣。”

清水先生很好笑似的說。

之後,夫婦倆在鰻魚屋的和室裏喝著茶,聊了一陣繪畫。清水先生大贊葛飾北齋,夫人則說喜歡荻須高德。我和斑馬默默聽著,從窗戶吹來的風裏,似乎帶著線香的味道。

後來我又跟他們去了幾次葬禮。夫婦倆通常是前一天給我打電話,說明天有某某人的葬禮,問我去不去。葬禮或是大型企業董事的,或是學者的,偶爾也會是附近完全不知名的某某人的。

我漸漸為它的魅力癡迷。實際上,葬禮是美麗純潔的儀式。死亡不光是對親近的人,對誰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隕落。我甚至還跟公司請喪假過去,它總讓我覺得那是一種使命。似乎死者在等待,又或者是我自身內部在渴望什麽。

戀愛沒有特別的高潮。表面上順利,約會次數反復疊加,身體也疊加到了一起,卻缺乏充實感。

“是啊。”某天晚上,我在清水家的客廳裏坦白這一點時,夫人歪了下頭,“用心去愛的話,戀愛和死亡同樣強烈啊。”

屋裏已經沒有電風扇了,取而代之擺上了煤氣暖爐。

“是啊。”清水先生也同樣歪著頭,“不過要是知道了死亡的強烈,稍稍平靜的戀愛就會覺得索然無味了吧。”

說著,他同情地笑著說:“真麻煩啊。”

我吃著白蘭地酒心巧克力喝著紅茶,覺得迄今為止從父母、朋友、戀人那裏都沒獲得的“完美的理解”,卻從清水夫婦這裏得到了。

“我們倆基本都經歷過了,所以還好。但你還年輕,確實會很煩惱吧。”

“都經歷過了?”

夫婦倆一同點了點頭,大大方方地簡單介紹起對方的“經歷”。

“她原來很感情用事,容易沉溺於愛情。她迷戀上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跟那男人的妻子又是‘對決’又是什麽的,結果剛私奔對方就生病了。”

清水先生沉默下來,出現了空白。

“那是你多大時來著?”

二十二。夫人回答,讓人愕然的是她滿面笑容。

“那個人,死了嗎?”

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問道,夫婦倆一同搖了搖頭。

“他住院後身體衰弱,在夢裏還喊著他太太的名字,不能不放他回去。”

“結果啊。”夫人若無其事地小聲笑了,“結果後來他身體好了,還寫來了明信片。”

“啊,對了,寫來了明信片。”清水先生說著指著墻問,“是那張吧?”

褪色的明信片粘在墻上。

“他也是啊,現在看著這樣,可據說以前很瘋狂。我是不知道,聽說他在丹麥留學時,談了一場賭上一生的戀愛。給人家看看相冊吧?”

相冊也放在客廳裏。米色貼布封皮的厚相冊裏,每頁每頁滿滿的都是幸福的年輕情侶的照片,是清水先生和那位丹麥女子的。

“他們不顧周圍人反對結了婚,結果卻把那女人關在家裏。”

夫人很好笑似的說,清水先生也在旁邊微笑著,很懷念似的附和道:“情愛會使人瘋狂啊。”

聽說那次軟禁甚至還鬧到了警察局,越聽越覺得淒慘。

我很困惑,不是因為夫婦倆的過去,而是這段過去、這段對方跟另一個人的愛情回憶,夫婦倆竟能毫不避諱地說出來,而且這個家裏還充滿了那些回憶。客廳裏煤氣暖爐呼呼燃燒著,我卻覺得寒冷徹骨。睡在音響蓋子上的小黃,最近徹底成了“清水家的貓”,我去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如同看客人,僅僅輕輕一瞥。

那年年末,戀人向我求婚了。戀人和我同歲,經營著一家清掃用具公司,是個表裏如一、溫柔體貼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