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夫婦(第3/5頁)

夫婦倆總是很歡迎我。小黃精神飽滿,儼然從一開始就是他們家的貓咪,或爬到院子裏的樹上,或在客廳的音響蓋子上打瞌睡。

據說清水先生沒有工作,夫人是雕刻家,但一次都沒拿雕刻賺過錢,清水先生很自豪地解釋說:“她是獨自專注於創作的那種雕刻家。”我漸漸知道,他們是靠遺產生活的人。除了信托基金以外還繼承了很多土地,雖說無法維系全都賣了,但他們說“又沒有孩子,打算把財產都花幹凈”。兩個人微笑著,比起幸福來倒更像在發愁,如同在說很無奈的事。

夫婦倆的生活狀態優雅而奇妙。我去的時候他們經常不在家,外出的原因一定是葬禮。不久穿著喪服的二人歸來,妻子塗著鮮紅的口紅,丈夫的胸前能看到黑色的胸巾。

“您去的葬禮真多啊。”

在鰻魚屋的和室裏,我這麽一說,得到的回答是:“這是愛好。”

據說這是清水夫婦“唯一的共同愛好”。

“葬禮真的很棒啊。”夫人熱情洋溢地說。

“因為人都是朝那個方向活著。”

清水先生補充道,同時夾起沒加調料的烤魚,緩緩傾斜酒杯。

據說他們是看早晚送的報紙的訃告欄,覺得某人很不錯,就跑去參加他的葬禮。

“訃告欄這東西意味深刻,又簡潔得甚至沒有道理。”

夫婦倆說,葬禮上沒人會盤問你同故人的關系。

“不管去什麽人的葬禮,心情都會變得奇妙而虔誠。”

因此奠儀也是,要仔細地用心包好。

談到葬禮時,夫婦倆都很饒舌。暫且不說夫人,清水先生一直給人沉穩的印象,所以我有些驚訝。

“無論是有人愛的人,還是沒人愛的人;成功的人,還是中途失敗的人;大家都知道的事,還是一直保密的事,一切都在這裏解脫了。到此為止,今後什麽都沒了,解脫!”

我從來沒這樣理解過葬禮,感覺很新鮮。

所以我說:“真新鮮啊!”

清水先生看著我的臉,接下來的瞬間頗為開心地露出笑臉:“是的。”

被人盯住眼睛,我有些慌亂。

“下次你也一起去吧,很清爽的。”

我把醋拌的黃瓜咽了下去。清水先生的口吻,宛如喜歡星星的少年在談天象儀。

夏天要結束的時候,我的戀情有了進展,和喜歡的男人第一次上了床。對彼此來說那都是很不順暢的一刻,但都很滿足。我跟武信匯報時,武信也祝福了我。

“我也是,”我還沒問,他就坦白說,“我也跟感覺還不錯的女孩,嘿嘿,嗯,進展順利。”

“嘿嘿”聽來很下流,所以我說完“好下流的笑”就掛了電話。但彼此都“進展順利”就再好不過了。

據說清水夫婦步入婚姻並非是戀愛的結果。

“她是那種喜歡肌肉男的人,完全看不上我這樣的。”

清水先生很謙遜。

“哎呀,他也是啊,喜歡夢幻風情的女子,我可學不來。”

我們依例坐在鰻魚屋的和室裏。我也穿著喪服,衣服是管清水夫人借的,三個人一同去參加完葬禮回來。

“那你們為什麽結婚?”

我興致盎然地問。夫人嘻嘻笑著,清水先生呵呵笑著。然後清水先生像代表兩人似的回答:“是因為對人生的想法很相近吧。”

夫人從旁糾正說:“要是我,就說是因為一樣。”

“不能被慣用的說法幹擾,表達必須準確。”

也就是說,夫婦二人都喜歡葬禮嗎?我心裏很納悶。

那日的葬禮在東京郊區的殯儀館舉行。故去的是位畫家,按清水夫婦說,那人畫的似乎是“呆頭呆腦、內心溫柔的畫”。

出席陌生人的葬禮,起初我很不安。感覺似乎做了壞事撒了謊,又似乎欺騙了誰,覺得馬上就會被人叫住問您是哪位,很是惶恐。但這些僅僅只是開始。誦經之後,參加者們逐一獻花,僅僅依靠擺在正中央的故人照片,陌生的人們靜靜地烘托著這個儀式,這讓我充滿了平靜。不僅如此,故人的相識也許受悲傷所礙看不到,我卻能感受到那種莊嚴,那種走完人生的單純的聖潔。作為這場葬禮最客觀的見證人,我們三個,算上斑馬的話是四個,甚至還覺得也許受到了故人的歡迎,或者說與故人是同謀。這種奇妙的意識讓我挺直了脊背。

我在管清水夫人借的黑色連衣裙的左胸處別上小小的白色胸花,曾擔心會不會太招搖,但夫人說:“葬禮上需要某種特別的、醒目的東西。”我便聽從了,聽從是對的。我覺得這是對故人的尊敬,同時也是我自己——不是出於人情,什麽都不是——出席那裏的標志。

整個葬禮期間都低沉地播放著巴赫。

“卡薩爾斯啊。”清水夫人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