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天晚上我躺在鋪上,屋子在我周圍旋轉,我決心要像一個漁夫那樣不停地把網裏的魚撈出來。只要會長在我心頭浮起,我就把它們撈出去,一次次地撈,直到一點不剩為止。我想,這套辦法挺聰明的,如果我能讓它行之有效的話。然而只消我一想到他,我就抓不住它,眼看它快速溜走,把我帶到那個我不準自己想的地方。好多次我停下來說:別想會長了,想想延吧。我故意設想我在京都和延相遇。但是哪裏出了岔子,我設想出來的地點卻是我常想遇見會長的地方,比如說……倏然間,我又再次陷入到對會長的思念中去了。

我就這個樣子過了幾周,想把精神恢復過來。有時候我不想會長了,就會覺得心上像被挖了個洞。就連小悅子晚上給我端來的清湯,我都沒有胃口。有幾次我把心思放在延身上,可那樣一來我就渾身麻木,毫無知覺了。化妝時,我的臉像掛在衣竿上的和服,拉得長長的。阿姨說我像個鬼似的。我還像往常一樣參加聚會和宴會,但只是默默地跪在那裏,兩手放在膝蓋上。

我知道延即將提出當我的旦那,我每天都在等這個消息傳到我耳裏。但幾周拖下來,卻毫無動靜。六月底一個炎熱的下午,在我送還石頭將近一個月後,我正在吃飯,媽媽拿來一張報紙,給我看一篇題為《巖村電器公司從三菱銀行獲得資助》的文章。我以為能看到關於延、大臣、當然還有會長的報道,但文章主要是列舉了一大堆的信息,看了也記不住。文章說,聯軍占領當局已經改變了對巖村電器的處置,從……我記不清,哪一級降到了哪一級。文章又說,那就說明公司不再受到簽訂合約、申請貸款等等的限制。接下來幾段講的都是利率和信貸細目,最後終於提到,前一日,巖村電器從三菱銀行獲得大筆貸款。這篇文章中充斥著數據和商務術語,讀起來別提多艱難。讀完後,我朝媽媽看去,她跪坐在桌子的另一側。

“巖村電器的命運完全扭轉了,”她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媽媽,我基本上沒看懂剛才那篇文章。”

“難怪這幾天我們從延俊和那裏聽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經提出要當你旦那。我正在考慮回絕他。誰會要一個前途不定的男人呢?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這幾個禮拜都心神不寧了!好吧,你能放松一下了。終於來了。我們都知道這許多年來,延有多麽喜歡你。”

我繼續盯著桌面看,就像一個端莊的女兒。但我相信自己臉上一定掛著痛苦的表情,因為片刻後媽媽又說:“延要你上床時你可不能這麽無精打采。可能你的身體不太對勁。你從天見回來後,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天見,是距離沖繩不遠的小島,我不敢想象這就是她說的地方。但事實上,媽媽接著又告訴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當天早晨接到巖村電器公司的電話,說是下周末去天見度假。我和豆葉,南瓜,還有一個媽媽記不得名字的藝伎,都在邀請之列。我們下周五下午動身。

“但是媽媽……這不可能啊,”我說,“到天見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這麽回事。巖村電器已經安排你們坐飛機去。”

我一下子把延的顧慮拋到腦後,像被人用別針刺了似的迅速坐直了身子,“媽媽!”我說,“我不能坐飛機。”

“你坐上去,它就起飛了,你什麽辦法都沒有!”她回答說。想來她以為自己的小玩笑很好笑,吹氣式地大笑起來。

我以為在汽油這麽稀缺的情況下是不可能開飛機的,所以我也不必擔心。但到了第二天,我和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談話時得知,沖繩島上好像有幾個美國軍官,每月有幾個周末坐飛機來大阪。通常飛機是空飛回去,然後過幾天再來接他們。巖村電器就安排我們搭乘這趟回程飛機。我們能去天見,完全是因為有空飛機坐,否則我們大概只能去一處溫泉勝地,也不必擔心生命危險。女主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天謝地,是你而不是我要去坐那個會飛的玩意。”

周五早晨,我們搭火車去大阪。除了別宮先生一直幫我們把行李送到機場外,我們這一隊人馬還包括豆葉、南瓜、我,還有一個名叫靜枝的老藝伎。靜枝是從先鬥町而不是祇園來的,戴著一副平平無奇的眼鏡,一頭銀發,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更難看的是,她的下巴中間有道大裂縫,就像一對乳房似的。靜枝看我們的神情仿佛一株雪松看著下面的野草。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望著車窗外面,不時打開她那橙紅相間的手提包的搭扣,拿出一塊點心,朝我們瞥一眼,似乎不明白我們為什麽會來讓她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