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門開後,我什麽也不記得了,我以為自己大概流著血,渾身發冷、麻木。我知道大臣從我身上爬開,但也許是我把他推開的。我還記得我哭著問他是否和我看到了一樣的場面,門口站著的是否真是會長。我看不清會長的表情,因為將近傍晚的陽光是從他身後射進來的。但是門一關,我不禁想象我看到了他臉上的鎮靜,正如我心中的鎮靜。我不知道這鎮靜是否存在,而且我懷疑是沒有的。然而我們感覺痛苦時,即使是開花的樹木也像是被我們的愁苦壓彎了枝頭。所以看到會長在那兒也是同一回事……唉,我把自己的痛苦投射在我所見到的所有東西上。

如果你認為,我把大臣帶到空戲院去是為了把自己置於險境——這麽說吧,就只等刀子向斷頭台上砍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雖然快要被擔憂、恐懼、厭惡所壓垮,但還有一種興奮之情。門推開前一刹那,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脹,仿佛河流在漲水。因為我從未采取如此極端的辦法來改變我未來的人生軌跡。我就像個孩子,踮著腳尖走到懸崖峭壁上俯視大海,但怎麽料到一個大浪卷來,把我擊入海流,席卷而去。

紛亂的情緒過後,我漸漸清醒過來,豆葉跪在我身邊。我困惑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個老戲院裏,而是在旅館的一間幽暗的小屋裏,躺在榻榻米上。我完全想不起來怎麽離開戲院的,但我肯定是離開了。後來豆葉告訴我,是我去找旅館老板要一間清靜的屋子休息,他看出我情形不妙,就去把豆葉叫來了。

所幸,豆葉似乎相信我是真的病了,就把我留在了屋裏。後來,我走回房間,頭暈乎乎的,心裏怕得要命。我看見南瓜走進了前面帶頂棚的通道。她瞧見我就停下腳步,我本以為她可能會跑過來向我道歉,但她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條蛇發現了老鼠。

“南瓜,”我說,“我讓你帶延來,不是會長。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難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

“一帆風順?已經糟糕透頂了……你是搞錯了我讓你幹什麽嗎?”

“你就是覺得我笨!”她說。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當朋友。”我最後說。

“我也把你當朋友,曾經。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說得好像我做過什麽傷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沒有,你從來不做這種事,是嗎?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從來不做!我想你奪走我藝館女兒的地位也是無所謂的?小百合,你還記得嗎?我不顧一切地幫你和那醫生——不管他叫什麽名字。我冒著惹初桃生氣的危險幫你!你卻背信棄義,偷走我的東西。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麽要把我卷進大臣的小圈子裏來。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沒那麽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斷她的話,“那你就不能不答應嗎?你為什麽要把會長帶來?”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對他的意思,”她說,“只要沒人看見,你的眼睛就長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長在狗身上一樣。”

她憤怒地咬著嘴唇,我能看見唇膏染紅了她的牙齒。我現在意識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惡毒的方法來傷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東西,現在你覺得怎樣?”她說。她的鼻孔張開,滿臉怒火,像著了火的樹枝。仿佛這麽多年來,初桃的靈魂一直困在她體內,現在終於掙脫出來了。

那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事,我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記得自己對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恐懼萬分。大家圍坐著飲酒歡笑,我也只能勉強賠笑。一晚上我的臉一定都紅著,因為豆葉一次次地來摸我的脖子,看我有沒有發燒。我能坐得離會長多遠就坐多遠,以免和他眼神相交,整個晚上我都在盡量避開他。但後來我們準備睡覺時,我走進門廳,正好碰到他回房。我應該給他讓道,但我羞愧難當,略略鞠躬後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悲哀。

那是個折磨人的夜晚,我所記得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大家都睡著後,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館,走到海邊懸崖,往黑暗裏眺望,海水在我腳下咆哮,波濤轟鳴,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隱藏著一種我前所未知的殘酷——這樹,這風,甚至我腳下站的巖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敵人初桃結為同盟。風聲呼嘯,枝葉搖擺,好像在嘲笑我。難道我生命中的溪流從此就永遠分道揚鑣了?那晚我把會長的手帕帶著睡覺,望能得到最後一次安慰。現在我把它從袖子裏拿出來,擦幹臉,舉到風中。我剛要讓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給我的小小牌位。對於離我們遠去的東西,我們總會留個紀念品。藝館裏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遺存,而會長的手帕,也將會是我余生的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