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現在,將近四十年過去了,我坐在這兒回顧和會長在一起的那晚,那一刻我心裏所有痛苦的聲音全歸於沉寂。自從我離開養老町以後,我一直在擔心,命運之輪的每一次轉動都會在我的道路上設置另一個障礙。當然,這種擔憂和奮鬥也總使我的生活豐富多彩。當我們在洶湧的潛流中逆流而上時,每一個立足點都是至關重要。

但自從會長成為我旦那後,生活柔化成了舒適愉快的日子。我開始覺得自己像是一棵樹,終於把根深深地紮進了沃土。我以前從不認為我比別人更幸運,但現在我這樣想了。但我得說,我過了很長一段心滿意足的生活後,才得以回顧從前,並發現生命曾經是一片荒蕪。否則,我必然無法講述自己的故事,我想只有當我們脫離苦境時,才能坦誠地傾訴苦痛。

會長和我在一力亭茶屋舉行儀式、共飲清酒的那天下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麽,但當我從三個杯子中最小的那個裏面啜飲清酒時,清酒在我舌尖上滾動了一下,有一小滴從嘴角邊淌了出來。我穿著帶五個紋印的黑色和服,下擺的滾邊上繡了一條金色和紅色相間的龍。我記得那滴酒掉到我胳膊下,滾落到下擺的黑綢上,正好停在那條龍的深銀色牙齒上。我相信大多數藝伎會把我灑出清酒的事看作惡兆,但我看來,這滴從我身上滾落的水珠,就像能述盡我一生經歷的淚珠。它掉入虛空,無法控制自身命運;它滑過絲綢之路,停留在龍牙上。我想起在嵐野先生的工作間外面,我扔進加茂河裏的花瓣,想象著它們能漂到會長那裏。我覺得,它們大概已經到達了。

我從小就懷抱著這樣愚蠢的希望,總是想象自己成為會長的情婦後,生活就會盡善盡美。這是個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現在我長大了,仍然是這樣想。我應該更清楚地知道:我有過多少次痛苦的教訓,盡管我們希望能把紮進肉裏的倒刺拔出來,但會留下難以治愈的傷疤。我把延永遠地摒棄在我生活之外,不僅失去了他的友誼,還把自己也永遠摒棄在祇園之外了。

原因很簡單,我早該知道它會發生。一個人贏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東西,他就面臨兩難選擇:如果能辦到,就把東西藏到朋友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否則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這就是我和南瓜之間的問題,我們的友誼在我被收養後再也沒有恢復。因此會長就當我旦那的事和媽媽談判了幾個月,最後達成協議,我不能再當藝伎了。除開逃離祇園的,結婚後離開的,放棄藝伎生涯去開茶館或藝館的,我當然不是第一個離開祇園的藝伎。但我卻被困在了一個進退兩難的處境中。會長要我離開祇園,以便脫離延的視線,但他肯定不會娶我為妻,他已經結婚了。或許最好的解決方法是會長提出的,他建議我開一家自己的茶館或藝館,而延是不會造訪的。但媽媽不想讓我離開藝館,你知道,如果我不再是新田家的人,她就再也無法從會長那裏收取年金了。這就是為什麽到了後來,會長答應每個月給藝館一大筆錢,條件是媽媽同意讓我不當藝伎。我還是像以前一樣住在藝館,但不用早晨去那個小學校,不必在祇園轉悠,出席一些特別的場合,當然也無須晚上去陪宴了。

我立志成為藝伎是為了贏得會長的感情,說來我應該不會為離開祇園而感到失落。但這些年來,我結交了許多朋友,不僅是藝伎,也有很多我相熟的男客。我不會僅僅因為不再陪宴而和女伴斷了聯系,但在祇園謀生的人是沒有多少時間用於私人交往的。每當我看到兩個藝伎匆匆忙忙地趕去赴約,一起為上次宴會上的事情開懷大笑,我就常常感到嫉妒。我嫉妒的不是她們不穩定的生活方式,而是這種我很熟悉的期待感——下次晚宴上可能會有些惡作劇的樂子。

我和豆葉常見面。我們一周有幾次在一起喝茶。從我還是個孩子起,她就幫了我大忙,又在我的生活中為會長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因此你能想象我對她有多麽感激。一天,我在店裏看到一幅十八世紀的絹畫,畫上是一個女子在教年輕的姑娘學字。老師有一張漂亮的鵝蛋臉,充滿關切地看著她的學生,這讓我立即想起了豆葉,我就買下來送給了她。一個下雨的午後,她把它掛在自己那間蕭索居室的墻上,我聽見東王寺大街上的車聲。我不禁想起她數年前那套高雅的公寓,還有窗下白川溪裏那道齊膝高的小瀑布傳來的潺潺水聲,心裏一陣失落。那時候的祇園在我看來,就像一件精致的古董衣服,但如今已大變了樣。現在豆葉的單室公寓裏用的是舊茶色的墊子,屋子裏有樓下中藥店的草藥味,弄得她的和服上有時候都散發出淡淡的藥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