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頁)

“太惡心了。”初桃說,“你覺得加奈子上回洗頭是在什麽時候?不管怎麽說,她的藝館就在你的隔壁,你替我還給她,行嗎?告訴她我以後會去取回我的發飾,叫她最好別盤算著把它們留下來。”

那名藝伎拿著發飾走了。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對我說,“我想讓你看一個人,就是那邊那個正穿過大門的年輕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紹她的情況。“我不認識她。”我說。

“是的,你當然不認識她。她沒什麽特別的,有一點笨,和跛子一樣笨拙。不過她快要成為一名藝伎了,而你卻永遠當不成。我想你會覺得這很有意思。”

我想這是初桃所能對我說的最殘酷的話。一年半以來,我一直被迫從事女仆的苦役。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漫無盡頭的長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絲希望。我倒不是說我想成為一名藝伎,但我肯定不願意一輩子做女仆。我在學校的花園裏站了很久,看著與我同齡的年輕女孩互相聊著天魚貫而過。她們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飯,可在我看來,她們是做完了一樁重要的事情,又要接著去做另一樁,過著有意義的生活;而我卻只能回去擦院子裏的踏腳石。當花園裏的人都走光後,我開始擔心這或許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暗示——祇園裏的其他年輕女孩都會奔赴她們的前程,只有我一個人被大家拋在後面。這個念頭把我嚇壞了,我再也無法獨自在花園裏呆下去了。我走到四條街並轉向加茂河。南伊豆劇院門口掛著巨大的橫幅,宣告當天下午將上演一場名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們最著名的一出戲,可那時我對歌舞伎還一無所知。觀眾如潮水一般湧入劇院。男人們都穿著黑西服或和服,幾個服飾艷麗的藝伎被襯得分外顯眼,就像是渾濁的河水上漂著的秋葉。在這裏,我又一次目睹熱熱鬧鬧的生活從我的身邊走過。我趕緊離開大街,走上一條沿著白川溪的小路,可即使在那裏,仍有一些男人和藝伎目標明確地在趕路。為了徹底擺脫這種想法帶給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殘忍的是,連河水也有它流淌的目標——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阪灣,最後流進內海。似乎所有地方都在給我同樣的暗示。我靠在河邊的一堵小石墻上哭泣。我是被遺棄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島,非但沒有過去,也不會有將來。不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到了一個荒無人跡的地方——然而,我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

“怎麽了,這麽好的天氣實在不該如此悲傷。”

一般來說,祇園大街上的男人是不會注意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個傻瓜的時候。假如有個男人確實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會和我說話,除非是叫我別擋著他的路,或諸如此類的事。然而,這個男人不僅耐心地同我講話,而且態度非常友善。他對我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個大家閨秀——或許就像他一個好朋友的女兒。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象自己置身於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人們公平、甚至友善地對待我——在那個世界裏,父親不會出賣他們的女兒。我周圍喧囂嘈雜的人聲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覺不到了。當我擡起頭看著這個跟我講話的男人時,我覺得自己仿佛把痛苦都留在了身後的石墻上。

我很樂意向你描述他,但我只想出一種表達方式——我要說說養老町的一棵樹,它就立在臨海的懸崖邊。由於海風的作用,這棵樹的表面和浮木一樣光滑,而且我四五歲時,有一天在樹上找到一張男人的面孔。就是說,我發現了一塊盤子大小的光滑疤結,兩邊各有一塊凸起像顴骨,它們造成的陰影像兩個眼窩,眼窩下面稍鼓起來的部分就像鼻子。整張臉略微向一邊傾斜,疑惑地凝視著我;我覺得它像男人的臉,這個男人和樹一樣非常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這張臉上有一種冥想的表情,我猜想自己是發現了一張菩薩的面孔。

那個在街上和我說話的男人也同樣有一張寬寬的平靜臉龐。此外,他的容貌非常光潔安詳,讓我感覺他會一直平靜地站在那裏直到我不再悲傷。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灰色的頭發從前額往後梳直。但是我無法長時間地注視他。他看上去實在是太優雅了,我只得面紅耳赤地移開目光。

他的一邊站著兩個比他年輕的男人,另一邊站著一名藝伎。我聽見藝伎輕輕地對他說:

“唷,她不過是一個女仆!大概跑腿時絆到了腳趾。肯定很快就會有人來幫她的。”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這麽對別人有信心,嚴子小姐。”這個男人說。